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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学经典解读: 通往想象的世界—读庄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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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11-29

神人与神龙一样,往往见首不见尾,不是活生生的存在。这类人物有几个特点,一是老者,一是隐者,一是奇者。它们遍布于《庄子》内外篇。《逍遥游》出埸的有自命不凡的宋荣子,御风而行的列子,有“肌肤若冰雪,淖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的藐姑射神人。还有把天下当礼品来互相推让的尧与许由。《齐物论》出埸的则有形如槁木,心若死灰的南郭子綦,表面上“一问三不知”而实际上精神深奥的王倪,以及长悟子。《大宗师》把这些具有魔幻能力的人称为“古之真人”。它们叫神人,叫至人,叫真人不一,角色大致相通。设计这类角色的作用,是用以表达与世俗相背离的观念:“南伯子葵问乎女偊曰:‘子之年长矣,而色若孺子,何也?’曰:‘吾闻道矣。’南伯子葵曰:‘道可得学邪?’曰:‘恶!恶可!子非其人也。……’”(《大宗师》)由于“道”所传达的是根本上同世俗价值相对立的观念,要加强其说服力,不能在世俗中寻求支持的力量,从而只能托之某些古老而神圣的人物。康有为说:“荣古而虐今,贱近而贵远,人之情哉!耳、目所闻、睹,则遗忽之;耳、目所不睹闻,则敬异之;人之情哉!……庄子说:‘其言虽教,谪之实也。古之有也,非吾有也。’古之言,莫如先王,故百家多言黄帝,尚矣。一时之俗也。当周末,诸子振教,尤尚寓言哉!”“庄子寓言,无人不托,即老聃亦是托古也。”塑造神人是对人性中深层心理的利用。

《庄子》中的凡人有两个类型,一是支离疏式的:“支离疏者,颐隐于齐,肩高于顶,会撮指天,五管在上,两髀为胁。挫针治繲,足以餬口;鼓荚播精,足以食十人。上征武士,则支离攘臂于其间;上有大役,则支离以有常疾不受功;上与病者粟,则受三锺与十束薪。夫支离者其形者,犹足以养其身,终其天年,又况支离其德者乎!”(《人间世》)这种人物在《大宗师》中则有一群:“子祀、子舆、子犁、子来四人相与语曰:‘孰能以无为首,以生为脊,以死为尻;孰知死生存亡之一体者,吾与之友矣!’四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遂相与为友。”从世俗的眼光看支离疏们,可谓既丑且赖,是混日子的人。另一是庖丁式的:“庖丁为文惠君解牛,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然响然,奏刀騞然,莫不中音,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养生主》)此外,《天道》那个得心应手斫轮于桓公堂前的轮扁,《达生》那个让孔子惊奇的蹈水有道的泳者,都可归为一类。这些人都是下层劳力者,且都以自己神乎其技的本领去傲视公侯。这两类人本处生活的边缘或下层,但《庄子》的作者们却以反讽或批判的态度,赋予他们与主流或上层社会不同的思想观念与行为方式。而对劳动的态度的区别,可能反映不同作者思想取向的差别。正是凡人的存在,使《庄子》的“人间世”对人更有感召力。

最重要的角色是名人。《庄子》中的名人很多,庄子朋友或熟人(惠施),孔子的得意门生(颜回、子贡、子路等),还有在史乘中留下名字的显赫过的贵族(齐桓公、管仲)或得道的隐者(伯夷、叔齐),等等。但最引人注目的角色,肯定是孔子和庄子本人。孔子的系列形象是被众多的作者想象出来的,读者一望便知他没有保持统一的人格。前面我们已经以两则“孔子穷于陈蔡之间,七日不火食”的故事为例,指出这形象的矛盾是不同的想象造成的结果。在这两则故事中,孔子在学生面是老师,而在外人面前则更象学生。这两种身份在《庄子》内外杂篇中,差不多被发展成两个系列。孔子扮为师角色的,还可举《人间世》中的例子。颜回打算到卫国救难,临行前向孔子辞行,孔子苦口婆心加以劝阻,最后引导颜回到“心斋”的修养上去。同一篇中,叶公子高要出差齐国,临行向孔子请教,孔子也深刻地为他分析履行这种外交使命的艰难。但是同样在内篇,《德充符》中的孔子要以“立不教,坐不议”的兀者王骀为师,称“丘将引天下而与从之”。《大宗师》中,孔子则在两个“临尸而歌”的散人面前,对自己不知“礼之意”感到自惭形秽。而在外杂篇中,孔子整个成了听老聃训话的对象。其实,两类孔子的想象背后,也可以有共同的观念基础。孔子拜师,所学的固然是道家的思想。但孔子授徒,也不一定是儒家的观念。《人间世》中劝阻颜回的理由就非常道家化:“古之至人,先存诸己而后存诸人。所存于己者未定,何暇至于暴人之所行!且若亦知夫德之所荡而知之所为出乎哉?德荡乎名,知出乎争。名也者,相轧也;知也者,争之器也。二者凶器,非所以尽行也。”以孔子为老师,是沿用其传统身份而表达非传统的观念;而让孔子当学生,却也符合《论语》中孔子谦虚好学,每事问的性格。传统孔子人格中的某些因素,在新编的故事中仍有所保留。《庄子》时代,孔子是代表传统的强有力的文化符号,以反讽的方式发展这一形象,对冲击固有的观念,比虚构其它形象更有戏剧性的效果。

接下来得说庄子了。庄子在《庄子》中所占的篇幅,其实没有孔子占的多。粗略地统计一下,书中涉及孔子的故事,约四十六则,而庄子只有二十六则。但庄子是《庄子》最主要的作者,解读其自我想象以及后学对这一形象的发展,对理解《庄子》意义重大。所以,这个角色得放在上述类型分析外独立讨论。关于庄子的二十六则故事,分布在十三篇文章中:

《逍遥游》:“庄周梦为胡蝶”;“庄子谓惠子”(二则)。

《德充符》:“惠子谓庄子曰:‘人故无情乎?’”

《天运》:“商大宰荡问仁于庄子。”

《秋水》:“庄子钓于濮水”;“惠子相梁,庄子往见之”;“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

《至乐》:“庄子妻死,惠子吊之,庄子则方箕踞鼓盆而歌”;“庄子之楚,见空髑髅,髐然有形”。

《山木》:“庄子行于山中”;“庄子衣大布而补之”;“庄周游于雕陵之樊,睹一异鹊”。

《田子方》:“庄子见鲁哀公”(儒服)。

《知北游》:“东郭子问于庄子”(道每下愈况)。

《徐无鬼》:“庄子曰:‘射者非前期而中谓之善射,天下皆羿也,可乎?’(对惠施);“庄子送葬,过惠子之墓”。

《外物》:“庄周家贫,故往贷粟于监河侯”;“惠子谓庄子曰:‘子言无用’”。

《寓言》:“庄子谓惠子曰:‘孔子行年六十而六十化’”。

《说剑》庄子说剑。

《列御寇》:“庄子曰:‘知道易,勿言难’”;“宋人有曹商者,为宋王使秦”(舐痔);“人有见宋王者,锡车十乘。以其十乘骄稚庄子”;“或聘于庄子”;“庄子将死,弟子欲厚葬之”。

内容大致涉及他的生活境况、政治态度及人生智慧,其中有些故事兼顾多方面的问题,有些则较单纯。但不论哪方面都是对庄子人格的刻划。反映其生活困顿的有《山木》的“庄子衣大布而补之”,及《外物》的“庄周家贫,故往贷粟于监河侯”。但他自认贫而不惫:“庄子衣大布而补之,正絜系履而过魏王。魏王曰:‘何先生之惫邪?’庄子曰:‘贫也,非惫也。士有道德不能行,惫也;衣弊履穿,贫也,非惫也,此所谓非遭时也。’”(《山木》)[21]当宋人曹商炫耀追随“万乘之主而从车百乘者”时,庄子挖苦说:“秦王有病召医。破痈溃痤者得车一乘,舐痔者得车五乘,所治愈下,得车愈多。子岂治其痔邪?何得车之多也?子行矣!”(《列御寇》)其政治态度很鲜明,就是拒绝政治权力:

庄子钓于濮水。楚王使大夫二人往先焉,曰:“愿以境内累矣!”庄子持竿不顾,曰:“吾闻楚有神龟,死已三千岁矣。王巾笥而藏之庙堂之上。此龟者,宁其死为留骨而贵乎?宁其生而曳尾于涂中乎?”二大夫曰:“宁生而曳尾涂中。”庄子曰:“往矣!吾将曳尾于涂中。”(《秋水》)

或聘于庄子,庄子应其使曰:“子见夫牺牛乎?衣以文绣,食以刍叔。及其牵而入于大庙,虽欲为孤犊,其可得乎!”(《列御寇》)

《史记·老子韩非列传》中庄子事迹的记载,就是由上面两条材料剪辑而成的。庄子形象最深刻的一面当然是他的智慧,除了脍炙人口的“周庄梦蝶”、与惠施的“鱼乐之辩”外,下面再举二例:

庄子送葬,过惠子之墓,顾谓从者曰:“郢人垩慢其鼻端若蝇翼,使匠人镯之。匠石运斤成风,听而斫之,尽垩而鼻不伤,郢人立不失容。宋元君闻之,召匠石曰:‘尝试为寡人为之。’匠石曰:‘臣则尝能垩之。虽然,臣之质死久矣!’自夫子之死也,吾无以为质矣,吾无与言之矣!”(《徐无鬼》)

庄子将死,弟子欲厚葬之。庄子曰:“吾以天地为棺椁,以日月为连璧,星辰为珠玑,万物为赍送。吾葬具岂不备邪?何以加此!”弟子曰:“吾恐乌鸢之食夫子也。”庄子曰:“在上为乌鸢食,在下为蝼蚁食,夺彼与此,何其偏也。”(《列御寇》)

两则故事都涉及到死字。庄子不是神人,同其它凡人一样得面对死亡。前则故事是莫逆于心的朋友死了,孤独的天才怀着深深的伤感。后则故事却充满喜剧色彩,考虑的问题是,自己的尸体得让不同的昆虫都能分享,才是公平的。你说,这个人活着的时候,会乏味,会堕落吗?

庄子的系列形象不是出自一个人的手笔,但情节生动,性格统一。他不象老子那样具有神魅的色彩,富于人间性;也不象孔子那样成为不同作者笔下的玩偶,有一种人格的力量。

这启发我们,众多的作者集合在“庄子”的名义下发表各种不同甚至有些互相冲突的见解,其共同的思想取向,可能就体现为庄子的人格。而庄子体现的价值信念,又与《庄》书中许多思想观念(如支离疏式的生活态度)是对立的。这提醒读者,对《庄子》中那种对浊世虚与委蛇的态度,究竟是反讽的手段,还是绝望的选择,必须加以辨别。在想象的世界中,依然有它的价值信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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