隽永文风在内容上的表现就是通脱,通脱依鲁迅先生的解释,即“随便之意”。(《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的关系》,见《而已集》)便是想说什么便说什么,想怎么说便怎么说。
中国传统文论,是非常重视文章的思想内容的,不作文则已,作则必得代圣贤立言。柳宗元说:“文者以明道”,(《答韦中立论师道书》)周敦颐说:“文所以载道也”,(《通书文辞》)道就是今天所说的思想内容。文道之间,道是第一位的,文只不过是明道载道的工具。而思想内容又必须关乎国计民生的大事。也可以说,“载道”“明道”的文章,是要受束缚的,是不能“想说什么便说什么,想怎么说就怎么说”的。
这种内容上的通脱,就是不再承担“明道”“载道”的重负,转而表现世俗的生活和常人的情感,记通脱之人,叙通脱之事,发通脱之论,抒通脱之情,“于不要紧之题,说不要紧之语,’(姚鼎评归有光语,转引自《古文鉴赏辞典》1238页)。如《世说新语》载:“王子酞居山阴,夜大雪。眠觉,开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仿徨,咏左思《招隐诗》,忽忆戴安道。时戴在刻,即夜乘小船就之,经宿方至,造门不前而返。人向其故,王曰:‘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思念朋友,一夜乘船顶风冒雪,到了门口却返了回来,理由仅是“兴尽”。苏轼“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人户,欣然起行。念无与为乐者,遂至承天寺,寻张怀民。怀民亦未寝,相与步于中庭。”(《记承天寺夜游》)苏轼见月色好,便不睡觉了,去寻朋友散步。张阿泉《灯窗小识》亦云:“严寒的日子,喜欢傍炉聊天。一次,与二三知己夜话,谈到风生处,煮老酒,弄长箫,哼蒙古牧歌,忘乎所以。过子夜,见亮色盈窗,乃披衣相呼至中庭,月出东山坳,清辉遍洒,极让人动情。吾等诗心大发,高声诵先人张若虚名篇,徘徊许久不归,完全陶醉于这苍凉而古典的月光。”他说:“友朋相值,闲谈闲行,都有缘分在内。有缘不求自聚,意谋神合,而缘尽则散,亦不可理论。”其人其事其论其情,无一不透着浓浓的通脱的韵味。用公安派的话来说,通脱即“独抒性灵,不拘格套”,(袁宏道《序小修诗》)“信口而出,信口而谈”。(袁宏道《与张幼于》)所以说“性灵说”是隽永文风的创作理论。
隽永风格与文体的关系
“通脱”的内容与简约的形式互为表里,相辅相成,在很大的程度了决定了隽永文风同文体的关系。它适宜于篇幅短小,接近生活,便于抒发个人的思想感情的文体。这样的文体主要有下面几种:
一、小品。记人的,如《寒花葬志》,记事的,如《湖心亭看雪》,写景的,如《晚游六桥待月记》,状物的,如<项脊轩志》,抒情的,如徐仲可的(可言》。且以后者为例:“宵分人静,风撼小楼,剪烛观书,自领荒寒幽杳之趣。诵昔人只有一株梧叶,不知多少秋声之语,为之爽然。而又觉富贵之于我,真如秋风之过耳也。”郑逸梅评:酷似晚明人口吻。(见《艺林散叶))
二旧记。如袁中道《江行日记》:“夜雪大作,时欲登舟,竟为雪所阻。然万竹中雪子敲戛,铮铮有声,暗窗红火,任意看数卷书,亦复有少趣。”
三、书信。如今人邓散木致平秋翁札:“晚来得酌,对影无月,只灯光照人,摇摇作态而已。安得小红月上之流,伴我浅斟按拍?”郑逸梅评云:大有晚明人风味。(见《艺林散叶》)
四、序跋。如郑逸梅《艺林散叶》载:傅增湘富藏书,得珍本必加跋语,颇隽雅,如云:“时大雪初算,园林皎然,玉润珠辉,清光袭人几案间,与冷淡生活之趣相映发,茄鼓严城中作萧然物外之想。吁!可乐也!”又:“大雪满园,坐琪花玉树中展玩异书,真所谓清极不知寒矣。”当代人张阿泉的《齐白石印影·跋》:“余偶收篆刻之书,纯为沾染印林金石之气。玩味朱白闲章,‘始知真放在精微’,常可蕴养云泉抱朴之志。。。一秋渐深,风吹木叶萧萧而下,时与远市尘嚣相和。寂坐庭间,倏然有城市山林的诗意。”
五、书话。序跋在现代发展为一种特殊的文体—书话,书话可看作是读书的随笔,虽自序跋发展而来,但比序跋宽泛。举凡买书的过程,理书的心情,读书的感受,均可入文。如孙犁《曲终集·甲戌理书记》片断:“故园消失,朋友凋零。还乡无日,就墓有期。哀身世之多艰,痛遭逢之匪易。隐身人海,徘徊方丈。凭窗远望,白云悠悠。伊人早逝,谁可告语。”
隽永风格同汉语的关系
虽然诗文评语中,隽永是褒义词,但隽永一路文风,却向来并不受重视。好象旧社会世家子弟唱戏,玩票是潇洒,下海却等于没出息。这其间的原因,在作古文的嫌它近于白话,而作白话的又嫌它杂有文言。前者如桐城派的宗师方苞就说:“古文中忌语录中语,魏晋六朝人藻丽徘语,汉赋中板重字法,诗歌中隽语,南北史桃巧语。”桐城派另一主将姚鼎持律更严,又要求古文“不可有注疏、语录及尺犊气”。(转引自《钱钟书散文》第293页,浙江文艺出版社,1997年)与隽永文风有关的魏晋六朝语、诗歌隽语、尺犊气,都被排斥在外。后者如前引孙犁先生的书话文字,就有人不能理解,说是“变态”。(《书与人》,1997年,第6期,第40页)
其实,隽永文风是符合汉语的特点的。汉语有什么特点呢?申小龙说:“汉语是一种非形态语言,汉语的语词往往言简而意赅,汉语的行文也讲究辞约而意丰。”(《语文的阐释》,辽宁教育出版社,1991年,167页)
讲到言简意赅,辞的意丰,当然无过文言,隽永文风的简约就有着文言的神韵。文言是古代白话的源头,古代的白话又是现代白话的源头,所以,现代的白话,即口语,实与古代白话和文言有着天然的联系。隽永文风的简约其实也体现了现代白话的精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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