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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11-26
汪先生抚髭仰面大笑,汪太太道:“‘愚忠’?她才不愚不忠呢!我们一开头 也上了她的当。最近一次,上来的鸡汤淡得像白开水,我跟汪先生说:‘这不是煮 过鸡的汤,只像鸡在里面洗过一次澡。’他听错了,以为我说‘鸡在这水里洗过脚 ’,还跟我开玩笑说什么‘饶你奸似鬼,喝了洗脚水’——”大家都笑,汪先生欣 然领略自己的妙语——“我叫她来问,她直赖。后来我把这丫头带哄带吓,算弄清 楚了。这老妈子有个儿子,每逢我这儿请客,她就叫他来,挑好的给他躲在米间里 吃。我问这丫头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是不是偷嘴她也有分。她不肯说,到临了才漏 出来这老妈子要她做媳妇,允许把儿子配给她。你们想妙不妙?所以每次请客,我 们先满屋子巡查一下。我看这两个全用不下去了,有机会要换掉她们。”
客人同时开口,辛楣鸿渐说:“用人真成问题。”范小姐说:“我听了怕死人 了,亏得我是一个人,不要用人。”刘小姐说:“我们家里的老妈子,也常常作怪 。”
汪太太笑对范小姐说:“你快要不是一个人了——刘小姐,你哥哥嫂嫂真亏了 你。”
用人上了菜,大家抢坐。主人说,圆桌子坐位不分上下,可是乱不得。又劝大 家多吃菜,因为没有几个菜。客人当然说,菜太丰了,就只几个人,怕吃不下许多 。汪先生说:“咦,今天倒忘了把范小姐同房的孙小姐找来,她从没来过。”范小 姐斜眼望身旁的辛楣。鸿渐听人说起孙小姐,心直跳,脸上发热,自觉可笑,孙小 姐跟自己有什么关系。汪太太道:“最初赵先生带了这么一位小姐来,我们都猜是 赵先生的情人呢,后来才知道不相干。”辛楣对鸿渐笑道:“你瞧谣言多可怕!” 范小姐道:“孙小姐现在有情人了——这可不是谣言,我跟她同房,知道得很清楚 。”辛楣问谁,鸿渐满以为要说到自己,强作安详。范小姐道:“我不能漏泄她的 秘密。”鸿渐慌得拚命吃菜,不让脸部肌肉平定下来有正确的表情。辛楣掠了鸿渐 一眼,微笑说:“也许我知道是谁,不用你说。”鸿渐含着一口菜,险的说出来: “别胡闹。”范小姐误会辛楣的微笑,心安虑得地说:“你也知道了?消息好灵通 !陆子潇追求她还是这次寒假里的事呢,天天通信,要好得很。你们那时候在桂林 ,怎么会知道?”
鸿渐情感像个漩涡。自己没牵到,可以放心。但听说孙小姐和旁人好,又剌心 难受。自己并未爱上孙小姐,何以不愿她跟陆子潇要好?孙小姐有她的可爱,不过 她妩媚得不稳固,妩媚得勉强,不是真实的美丽。脾气当然讨人喜欢——这全是辛 楣不好,开玩笑开得自己心里种了根。像陆子潇那样人,她决不会看中的。可是范 小姐说他们天天通信,也决不会凭空撒谎。忽然减了兴致。
汪氏夫妇和刘小姐听了都惊奇。辛楣采取大政治家听取情报的态度,仿佛早有 所知似的,沉着脸回答:“我有我的报道。陆子潇曾经请方先生替他介绍孙小姐, 我不赞成。子潇年纪太大——” 汪太太道:“你少管闲事罢。你又不是她真的 ‘叔叔’,就是真‘叔叔’又怎么样——早知如此,咱们今天倒没有请他们那一对 也来。不过子潇有点小鬼样子,我不大喜欢。”
汪先生摇头道:“那不行。历史系的人,少来往为妙。子潇是历史系的台柱教 授,当然不算小鬼。可是他比小鬼都坏,他是个小人,哈哈!他这个人爱搬嘴。韩 学愈多心得很,你请他手下人吃饭而不请他,他就疑心你有阴谋要勾结人。学校里 已经什么‘粤派’,‘少壮派’,‘留日派’闹得乌烟瘴气了。赵先生,方先生, 你们两位在我这儿吃饭,不怕人家说你们是‘汪派’么?刘小姐的哥哥已经有人说 他是‘汪派’了。”
辛楣道:“我知道同事里有好几个小组织,常常聚餐,我跟鸿渐一个都不参加 ,随他们编派我们什么。”
汪先生道:“你们是高校长嫡系里的‘从龙派’——高先生的亲戚或者门生故 交。方先生当然跟高先生原来不认识,可是因为赵先生间接的关系,算‘从龙派’ 的外围或者龙身上的晴蜓,呵呵!方先生,我和你开玩笑——我知道这全是捕风捉 影,否则我决不敢请二位到舍间来玩儿了。”
范小姐对学校派别毫无兴趣,只觉得对孙小姐还有攻击的义务:“学校里闹党 派,真没有意思。孙小姐人是顶好的,就是太邋遢,满房间都是她的东西——呃, 赵先生,对不住,我忘掉她是你的‘侄女儿’,”羞缩无以自容地笑。
辛楣道:“那有什么关系。可是,鸿渐,咱们同路来并不觉得她邋遢。”
鸿渐因为人家说他是“从龙派”外围,又惊又气,给辛楣一问,随口说声“是 ”。汪太太道:“听说方先生很能说话,为什么今天不讲话。”方鸿渐忙说,菜太 好了,吃菜连舌头都吃下去了。
吃到一半,又谈起没法消遣。汪太太说,她有一副牌,可是家跟学校住得近— —汪先生没让她说完,插嘴说:“内人神经衰弱,打牌的声音太闹,所以不打—— 这时候打门,有谁会来?”
“哈,汪太太,请客为什么不请我?汪先生,我是闻着香味寻来的,”高松年 一路说着话进来。
大家肃然起立,出位恭接,只有汪太太懒洋洋扶着椅背,半起半坐道:“吃过 晚饭没有?还来吃一点,”一壁叫用人添椅子碗筷。辛楣忙把自己坐的首位让出来 ,和范小姐不再连席。高校长虚让一下,泰然坐下,正拿起筷,眼睛绕桌一转,嚷 道:“这位子不成!你们这坐位有意思的,我真糊涂!怎么把你们俩拆开了;辛楣 ,你来坐。”辛楣不肯。高校长让范小姐,范小姐只是笑,身子像一条饧糖粘在椅 子里。校长没法,说:“好,好!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呵呵大笑, 又恭维范小姐漂亮,喝了一口酒,刮得光滑的黄脸发亮像擦过油的黄皮鞋。
鸿渐为了副教授的事,心里对高松年老不痛快,因此接触极少,没想到他这样 的和易近人。高松年研究生物学,知道“适者生存”是天经地义。他自负最能适应 环境,对什么人,在什么场合,说什么话。旧小说里提起“二十万禁军教头”,总 说他“十八般武艺,件件都精”;高松年身为校长,对学校里三院十系的学问,样 样都通——这个“通”就像“火车畅通”,“肠胃通顺”的“通”,几句门面话从 耳朵里进去直通到嘴里出来,一点不在脑子里停留。今天政治学会开成立会,恭请 演讲,他会畅论国际关系,把法西斯主义跟共产主义比较,归根结底是中国现行的 政制最好。明天文学研究会举行联欢会,他训话里除掉说诗歌是“民族的灵魂”, 文学是“心理建设的工具”以外,还要勉励在坐诸位做“印度的泰戈尔,英国的莎 士比亚,法国的——呃——法国的——罗索(声音又像“噜口苏”,意思是卢梭) ,德国的歌德,美国的——美国的文学家太多了。”后天物理学会迎新会上,他那 时候没有原子弹可讲,只可以呼唤几声相对论,害得隔了大海洋的爱因斯坦右耳朵 发烧,连打喷嚏。此外他还会跟军事教官闲谈,说一两个“他妈的”!那教官惊喜 得刮目相看,引为同道。今天是几个熟人吃便饭,并且有女人,他当然谑浪笑傲, 另有适应。汪太太说:“我们正在怪你,为什么办学校挑这个鬼地方,人都闷得死 的。”
“闷死了我可偿不起命哪!偿旁人的命,我勉强可以。汪太太的命,宝贵得很 ,我偿不起。汪先生,是不是?”上司如此幽默,大家奉公尽职,敬笑两声或一声 不等。
赵辛楣道:“有无线电听听就好了。”范小姐也说她喜欢听无线电。
汪处厚道:“地方僻陋也有好处。大家没法消遣,只能彼此来往,关系就亲密 了。朋友是这样结交起来的,也许从朋友而更进一层——赵先生,方先生,两位小 姐,唔?”
高校长用唱党歌、校歌、带头喊口的声音叫“好”!敬大家一杯。
鸿渐道:“刚才汪太太说打牌消——”
校长斩截地说:“谁打牌?”
汪太太道:“我们那副牌不是王先生借去天天打么?”不管高松年警告的眼色 。
鸿渐道:“反正辛楣和我对麻将牌不感兴趣。想买副纸牌来打bridge,找遍了 镇上没有,结果买了一副象棋。辛楣输了就把棋子拍桌子,木头做的棋子经不起他 的气力,迸碎了好几个,这两天棋都下不成了。”范小姐隔着高校长身辛楣笑,说 想不到他这样孩子气。刘小姐请辛楣讲鸿渐输了棋的情状。高校长道:“下象棋很 好。纸牌幸亏没买到,总是一种赌具,虽然没有声音,给学生知道了不大好。李梅 亭禁止学生玩纸牌,照师生共同生活的原则——”
鸿渐想高松年像个人不到几分钟,怎么又变成校长面目了,恨不能说:“把王 家的麻将公开,请学生也去赌,这就是共同生活了。”汪太太不耐烦地打断高校长 道:“我听了‘共同生活’这四个字就头痛。都是李梅亭的花样,反正他自己家不 在这儿,苦的是有家的人。我本来的确因为怕闹,所以不打牌。现在偏要打。校长 你要办我就办得了,轮不到李梅亭来管。”
高校长看汪太太请自己办她,大有恃宠撒娇之意,心颤身热,说:“哪里的话 !不过办学校有办学校的困难——你只要问汪先生——同事之间应当相忍相安。”
汪太太冷笑道:“我又不是李梅亭同事。校长,你什么时候雇我到贵校当—— 当老妈子来了?当教员是没有资格的——”高松年喉间连作抚慰的声音——“今天 星期三,星期六晚上我把牌要回来打它个通宵,看李梅亭又怎么样。赵先生,方先 生,你们有没有胆量来?”
高松年叹气说:“我本来是不说的。汪太太,你这么一来,我只能告诉各位了 。我今天闯席做不速之客,就为了李梅亭的事,要来跟汪先生商量,不知道你们在 请客。”
客人都说:“校长来得好,请都请不来呢。”汪先生镇静地问:“李梅亭什么 事?”汪太太满脸厌倦不爱听的表情。
校长道:“我一下办公室,他就来,问我下星期一纪念周找谁演讲,我说我还 没有想到人呢。他说他愿意在‘训导长报告’里,顺便谈谈抗战时期大学师生的正 当娱乐——”汪太太“哼”了一声——“我说很好。他说假如他讲了之后,学生问 他像王先生家的打牌赌钱算不算正当娱乐,他应当怎样回答——”大家恍然大司地 说“哦”——“我当然替你们掩饰,说不会有这种事。他说:‘同事们全知道了, 只瞒你校长一个人’——”辛楣和鸿渐道:“胡说!我们就不知道。”——“他说 他调查得很清楚,输赢很大,这副牌就是你的,常打的是什么几个人,也有你汪先 生——”汪先生的脸开始发红,客人都局促地注视各自的碗筷。好几秒钟,屋子里 静寂得应该听见蚂蚁在地下爬——可是当时没有蚂蚁。
校长不自然地笑,继续说:“还有笑话,汪太太,你听了准笑。他不知道什么 地方听来的,说你们这副牌是美国货,橡皮做的,打起来没有声音——”哄堂大笑 ,解除适才的紧张。鸿渐问汪太太是不是真没有声音,汪太太笑他和李梅亭一样都 是乡下人,还说:“李瞎子怎么变成聋子了,哪里有美国货的无声麻将!”高校长 深不以这种轻薄为然,紧闭着嘴不笑,聊示反对。
汪先生道:“他想怎么办呢?向学生宣布?”
汪太太道:“索性闹穿了,大家正大光明地打牌,免得鬼鬼祟祟,桌子上盖毯 子,毯子上盖漆布——”范小姐聪明地注解:“这就是‘无声麻将’了!”——“ 我待得腻了,让李梅亭去闹,学生撵你走,高校长停你职,离开这地方,真是求之 不得。”校长一连声tut!tut!tut! 汪先生道:“他无非为了做不到中国文学 系主任,跟我过不去。我倒真不想当这个差使,向校长辞了好几次,高先生,是不 是?不过,我辞职是自动的,谁要逼我走,那可不行,我偏不走。李梅亭,他看错 了人。他的所作所为,哼!我也知道,譬如在镇上嫖土娼。”
汪先生富于戏剧性地收住,余人惊厅得叫起来,辛楣鸿渐立刻想到王美玉。高 校长顿一顿说:“那不至于罢?”鸿渐见校长这样偏袒,按不下愤怒,说:“我想 汪先生所讲的话很可能,李先生跟我们同路来,闹了许多笑话,不信只要问辛楣。 ”校长满脸透着不然道:“君子隐恶而扬善。这种男女间的私事,最好别管!”范 小姐正要问辛楣什么笑话,吓得拿匙舀口鸡汤和着这问题咽了下去。高校长省悟自 己的话要得罪汪处厚,忙补充说:“鸿渐兄,你不要误会。梅亭和我是老同事,他 的为人,我当然知道。不过,汪先生犯不着和他计较。回头我有办法劝他。”
汪太太宽宏大量地说:“总而言之,是我不好。处厚倒很想敷衍他,我看见他 的脸就讨厌,从没请他上我们这儿来。我们不像韩学愈和他的洋太太,对历史系的 先生和学生,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的款待;而且妙得很请学生吃饭,请同事只 喝——”鸿渐想起那位一夜泻肚子四五次的历史系学生——“破费还是小事,我就 没有那个精神,也不像那位洋太太能干。人家是洋派,什么交际、招待、联络,都 有工夫,还会唱歌儿呢。咱们是中国乡下婆婆,就安了分罢,别出丑啦。我常说: 有本领来当教授,没有本领就滚蛋,别教家里的丑婆娘做学生和同事的女招待—— ”鸿渐忍不住叫“痛快”!汪处厚明知太太并非说自己,可是通身发热——“高先 生不用劝李梅亭,处厚也不必跟他拚,只要想个方法引诱他到王家也去打一次牌, 这不就完了么?”
“汪太太,你真——真聪明!”高校长钦佩地拍桌子,因为不能拍汪太太的头 或户背,“这计策只有你想得出来!你怎么知道李梅亭爱打牌的?”
汪太太那句话是说着玩儿的,给校长当了真,便神出鬼没地说:“我知道。” 汪先生也摸着胡子,反复援引苏东坡的名言道:“‘想当然耳’,‘想当然耳’哦 !”赵辛楣的眼像胶在汪太太的脸上。刘小姐冷落在一边,满肚子的气愤,恨汪太 太,恨哥嫂,鄙视范小姐,懊悔自己今天的来,又上了当,忽见辛楣的表情,眼稍 微瞥范小姐,心里冷笑一声舒服了好些。范小姐也注意到了,唤醒辛楣道:“赵先 生,汪太太真利害呀!”辛楣脸一红,喃喃道:“真利害!”眼睛躲避着范小姐。 鸿渐说:“这办法好得很。不过李梅亭最贪小利,只能让他赢;他输了还要闹的。 ”同桌全笑了。高松年想这年轻人多嘴,好不知趣,只说:“今天所讲的话,希望 各位严守秘密。”
标签:文学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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