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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11-26
辛楣道:“别胡闹了,咱们该下去睡了。孙小姐,你爸爸把你交给我的,我 要强追你回舱了,别着了凉——”鸿渐笑道:“真是好‘叔叔’!”辛楣乘孙小 姐没留意,狠狠地在鸿渐背上打一下道:“这位方先生最爱撒谎,把童话里的故 事来哄你。”
睡在床上,鸿渐觉得心里的痛直逼上来,急救地找话来说:“辛楣,你打得 我到这时候还痛!”
辛楣道:“你这人没良心!方才我旁观者看得清清楚楚,孙小姐——唉!这 女孩子刁滑得很我带她来,上了大当——孙小姐就像那条鲸鱼,张开了口,你这 糊涂虫就像送上门去的那条船。”
鸿渐笑得打滚道:“神经过敏!神经过敏!”真笑完了,继以假笑,好心里 的痛吓退。
“我相信我们讲的话,全给这女孩子听去了。都是你不好,嗓子提得那么高 ——”
“你自己,我可没有。”
“你想,一个大学毕业生会那样天真幼稚么?‘方先生在哄我,是不是?’ ”——辛楣逼尖喉咙,自信模仿得维妙维肖——“我才不上她当呢!只有你这傻 瓜!我告诉你,人不可以貌相。你注意到我跟她说你讲的全是童话么?假使我不 说这句话,她一定要问你借书看——”
“要借我也没有。”
“不是这么说。女人不肯花钱买书,大家都知道的。男人肯买糖、衣料、化 妆品,送给女人,而对于书只肯借给她,不买了送她,女人也不要他送。这是什 么道理?借了要还的,一借一还,一本书可以做两次接触的借口,而且不着痕迹 。这是男女恋爱必然的初步,一借书,问题就大了。”
鸿渐笑道:“你真可怕!可是你讲孙小姐的话完全是痴人说梦。”
辛楣对舱顶得意地笑道:“那也未见得。好了,不要再讲话了,我要睡了。 ”鸿渐知道今天的睡眠像唐晓芙那样的不可追求,想着这难度的长夜,感到一种 深宵旷野独行者的恐怯。他竭力寻出话来跟辛楣说,辛楣不理他,鸿渐无抵抗、 无救援地让痛苦蚕食虫蚀着他的心。
明天一清早,船没进港就老远停了。磨到近中午,船公司派两条汽船来,摆 渡客人上岸。头二等跟一部分三等乘客先上第一条船。这船的甲板比大轮船三等 舱的甲板低五六尺,乘客得跳下去,水一荡漾,两船间就距离着尺把的海,像张 了口等人掉进去。乘客同声骂船公司混帐,可是人人都奋不顾身地跳了,居然没 出岔子。跳痛了肚子的人想来不少,都手按肚子,眉头皱着,一声不响。鸿渐只 担心自己要生盲肠炎。船小人挤,一路上只听见嚷:“船侧了,左面的人到右面 去几个。”“不好了!右面人太多了!大家要不要性命?”每句话全船传喊着, 雪球似的在各人嘴边滚过,轮廓愈滚愈臃肿。鸫渐和人攀谈,知道上了岸旅馆难 找,十家九家客满。辛楣说,同船来的有好几百个客人,李和顾在第二条船上, 要等齐了他们再去找旅馆,怕今天只能露宿了。船靠岸,辛楣和孙小姐带着行李 去找旅馆,鸿渐留在码头上等李顾两位,辛楣住定了旅馆会来接他们。辛楣等刚 走,忽然发出空袭警报,鸿渐着急起来,想坏运气是结了伴来的,自己正在倒, 难保不炸死,更替船上的李顾担忧。转念一想,这船是日本盟邦意大利人的财产 ,不会被炸,倒是自己逃命要紧。后来瞧码头上的人并不跪,鸿渐就留下来,侥 幸没放紧急警报。一个多钟头后,警报解除了,辛楣也赶来。不多一会,第二条 船黑压压、闹哄哄地近岸。鸿渐一眼瞧见李先生的飙失箱,衬了狭小的船首,仿 佛大鼻子阔嘴生在小脸上,使人起局部大于全体的惊奇,似乎推了几何学上的原 则。那大箱子能从大船上运下,更是物理学的奇迹。李先生脸上少了那副黑眼镜 ,两只大白眼睛像剥掉壳的煮熟鸡蛋。辛楣忙问眼镜哪里去了,李先生从口袋里 掏出戴上,说防跳船的时候,万一眼镜从鼻子上滑下来摔破了。
李先生们因为行李累赘,没赶上第一条船。可是李梅亭语气里,俨然方才船 上遭遇空袭的恐怖是代替辛楣等受的;假如他没把大菜间让给辛楣们,他也有上 摆渡船的优先权,不会夹在水火中间,“神经受打击”了。辛楣俩假装和应酬的 本领到此简直破产,竟没法表示感谢。顾尔谦的兴致倒没减低,嚷成一片道:“ 今天好运气,真是死里逃生哪!那时候就想不到还会跟你们两位相见。我想今天 全船的人都靠李先生的福——李先生,有你在船上,所以飞机没光顾。这话并不 荒谬,我相信命运的。曾文正公说:‘不信天,信运气。’”李先生本来像冬蛰 的冷血动物,给顾先生当众恭维得春气入身,蠕蠕欲活,居然赏脸一笑道:“做 大事业的人都相信命运的。我这次出门前,有朋友跟我排过八字,说现在正转运 ,一路逢凶化吉。”顾先生拍手道:“可不是么?我一点儿没有错。”鸿渐忍不 住道:“我也算过命,今年运气坏得很,各位不怕连累么?”顾先生头摆得像小 孩子手里的摇鼓道:“哪里的话!哪里的话!唉!今天太运气!他们住在上海的 人真是醉生梦死,怎知道出门有这样的危险。内地是不可不来的。咱们今儿晚上 得找个馆子庆祝一下,兄弟作小东。”大家在旅馆休息一会,便出去聚餐。李梅 亭多喝了几杯酒,人全活过来,适才不过是立春时的爬虫,现在竟是端午左右的 爬虫了。他向孙小姐问长问短,讲了许多风话。
辛楣跟鸿渐同房间,回旅馆后,两人躺在床上闲话。鸿渐问辛楣注意到李梅 亭对孙小姐的丑态没有。辛楣道:“我早看破他是个色鬼。他上岸时没戴墨晶眼 镜,我留心看他眼睛,白多黑少,是个淫邪之相,我小时候听我老太爷讲过好多 。”鸿渐道:“我宁可他好色,总算还有点人气,否则他简直没有人味儿。”正 说着,忽听见隔壁李顾房里有女人沙嗓子的声音;原来一般中国旅馆的壁,又薄 又漏,身体虽住在这间房里,耳朵像住在隔壁房里的。旅馆里照例有瞎眼抽大烟 的女人,排房间兜揽生意,请客人点唱绍兴戏。李先生在跟她们讲价钱,顾先生 敲板壁,请辛楣鸿渐过去听戏。辛楣说隔了板壁一样听得见,不过来了。顾先生 笑道:“这太便宜了你们,也得出钱哪。啊啊!两位先生,这是句笑话。”辛楣 跟 鸿渐同时努嘴做个鬼脸,没说什么。鸿渐晚没睡好,今天又累了,邻室虽然 弦歌交作,睡眠漆黑一团,当头罩下来,他一忽睡到天明,觉得身体里纤屑蜷伏 的疲倦,都给睡眠熨平了,像衣服上的皱纹折痕经过烙铁一样。他忽然想,要做 个地道的失恋者,失眠绝食,真是不容易的。前天的痛苦似乎利害得把遭损伤的 情感痛绝了根,所有的痛苦全提出来了,现在他顽钝软弱,没余力再为唐晓芙心 痛。辛楣在床上欠伸道:“活受罪!隔壁绍兴戏唱完了,你就打鼾,好利害!屋 顶没给你鼻子吹掉就算运气了。我到天快亮才睡熟的。”鸿渐一向自以为睡得很 文静,害羞道:“真的么?我不信,我从来不打鼾的。也许是隔壁人打,你误会 我了。你知道,这壁脆薄得很。”辛楣生气道:“你这人真无赖!你倒不说是我 自己打鼾,赖在你身上?我只恨当时没法请唱片公司的人把你的声音灌成片子。 ”假使真灌成片子,那声气哗啦哗啦,又像风涛澎,又像狼吞虎咽,中间还夹着 一丝又尖又细的声音,忽高忽低,袅袅不绝。有时这一条丝高上去、高上去,细 得、细得像放足的风筝线要断了,不知怎么像过一峰尖,又降落安稳下来。赵辛 楣剌激得神给它吊上去,掉下来,这时候追想起还恨得要扭断鸿渐的鼻子,警告 他下次小心。鸿渐道:“好了,别再算账了。我昨天累了,可是你这样不侥人, 天罚你将来娶一个鼻息如雷的老婆,每天晚上在你枕头边吹喇叭。”辛楣笑道: “老实告诉你,我昨天听你打鼾,想到跟你在船上讲的择配标准里,该添一条: 睡时不得打鼾。”鸿渐笑道:“这在结婚以前倒没法试验出来,——”辛楣道: “请你别说了。我想一个人打鼾不打鼾,相貌上看得出来。”鸿渐道:“那当然 。娶一个烂掉鼻子的女人,就不成问题了。”辛楣从床上跳起来,要拧鸿渐的鼻 子。
那天的路程是从宁波到溪口,先坐船,然后换坐洋车。他们上了船,天就微 雨。时而一点两点,像不是头顶这方天下的,到定晴细看,又没有了。一会儿, 雨点密起来,可是还不像下雨,只仿佛许多小水珠在半空里顽皮,滚着跳着,顽 皮得够了,然后趁势落地。鸿渐等都挤在船头上看守行李,纷纷拿出雨衣来穿, 除掉李先生,他说这雨下不大,不值得打开箱子取雨衣。这寸愈下愈老成,水点 贯串作丝,河面上像出了痘,无数麻瘢似的水涡,随生随灭,息息不停,到雨线 更密,又仿佛光滑的水面上在长毛。李先生爱惜新买的雨衣,舍不得在旅行中穿 ,便自怨糊涂,说不该把雨衣搁在箱底,这时候开箱,衣服全会淋湿的。孙小姐 知趣得很,说自己有雨帽,把手里的绿绸小伞借给他。这原是把有天没日头的伞 ,孙小姐用来遮太阳的,怕打在行李里压断了骨子,所以手里常提着。上了岸, 李先生进茶馆,把伞收起,大家吓了一跳,又忍不住笑。这绿绸给雨淋得脱色, 李先生的脸也回黄转绿,胸口白衬衫上一摊绿渍,仿佛水彩画的残稿。孙小姐红 了脸,慌忙道歉。李先生勉强说没有关系,顾先生一连声叫跑堂打洗脸水。辛楣 跟洋车夫讲价钱,鸿渐替孙小姐爱惜这顶伞,分会茶房拿去挤了水,放在茶炉前 面烘。李先生望着灰色的天,说雨停了,路上不用撑伞了。
吃完点心,大家上车。茶房把伞交还孙小姐,湿漉漉加了热气腾腾。这时候 已经下午两点钟,一行人催洋车夫赶路。走不上半点钟,有一个很陡的石子坡, 拉李先生那只大铁箱的车夫,载重路滑,下坡收脚不住,摔了一交,车子翻了。 李先生急得跳下自己坐的车,嚷;“箱子给你摔坏了,”又骂那车夫是饭桶。车 夫指着血淋淋的膝盖请他看,他才不说话。好容易打发了这车夫,叫到另一辆车 。走到那顶藤条扎的长桥,大家都下车步行。那桥没有栏杆,两边向下塌,是瘦 长的马鞍形。辛楣抢先上桥,走了两步,便缩回来,说腿都软了。车夫们笑他, 鼓励他。顾先生道:“让我走个样子给你们看,”从容不迫过了桥,站在桥堍, 叫他们过来。李先生就抖擞精神,脱了眼镜,步步小心,到了那一头,叫:“赵 先生,快过来,不要怕。孙小姐,要不要我回来搀你过桥?”辛楣自从船上那一 夜以后,对孙小姐疏远得很。这时候,他深恐济危扶困,做“叔叔”的责无旁贷 ,这侠骨柔肠的好差使让给鸿渐罢,便提心吊胆地先过去了。鸿渐知道辛楣的用 意,急得暗骂自己胆小,搀她怕反而误事,只好对孙小姐苦笑道:“只剩下咱们 两个胆子小的人了。”孙小姐道:“方先生怕么?我倒不在乎。要不要我走在前 面?你跟着我走,免得你望出去,空荡荡地,愈觉得这桥走不完,胆子愈小。” 鸿渐只有感佩,想女人这怪东西,要体贴起人来,真是无微不至。汗毛孔的折叠 里都给她温存到。跟了上桥,这滑滑的桥面随足微沉复起,数不清的藤缝里露出 深深在下墨绿色的水,他命令眼睛只注视着孙小姐旗袍的后襟,不敢瞧旁处。幸 而这桥也有走完的时候,孙小姐回脸,胜利地微笑,鸿渐跳下桥堍,嚷道:“没 进地狱,已经罚走奈何桥了!前面还有这种桥没有?”顾尔谦正待说:“你们出 洋的人走不惯中国路的,”李亭用剧台上的低声问他看过《文章游戏》么,里面 有篇“扶小娘儿过桥”的八股文,妙得很。辛楣笑说:“孙小姐,是你在前面领 着他?还是他在后面照顾你?”鸿渐恍然明白,人家未必看出自己的懦无用,跟 在孙小姐后面可以有两种解释,忙抢说:“是孙小姐领我过桥的。”这对孙小姐 是老实话,不好辩驳,而旁人听来,只觉得鸿渐在客气。鸿渐的虚荣心支使他把 真话来掩饰事实;孙小姐似乎看穿他的用心,只笑笑,不说什么。
天色渐昏,大雨欲来,车夫加劲赶路,说天要变了。天仿佛听见了这句话, 半空里轰隆隆一声回答,像天宫的地板上滚着几十面铜鼓。从早晨起,空气闷塞 得像障碍着呼吸,忽然这时候天不知哪里漏了个洞,天外的爽气一阵阵冲进来, 半黄落的草木也自昏沉里一时清醒,普遍地微微叹息,瑟瑟颤动,大地像蒸笼揭 去了盖。雨跟着来了,清凉畅快,不比上午的雨只仿佛天空郁热出来的汗。雨愈 下愈大,宛如水点要抢着下地,等不及排行分列,我挤了你,你拚一我,合成整 块的冷水,没头没脑浇下来。车夫们跑几步把淋湿的衣襟拖脸上的水,跑路所生 的热度抵不过雨力,彼此打寒噤说,等会儿要好好喝点烧酒,又请乘客抬身子好 从车卒下拿衣服出来穿。坐车的缩作一团,只恨手边没衣服可添,李先生又向孙 小姐借伞。这雨浓染着夜,水里带了昏黑下来,天色也陪着一刻暗似一刻。一行 人众像在一个机械画所用的墨水瓶里赶路。夜黑得太周密了,真是伸手不见五指 !在这种夜里,鬼都得要碰鼻子拐弯,猫会自恨它的一嘴好胡子当不了昆虫的触 须。车夫全有火柴,可是只有两辆车有灯。密雨里点灯大非易事,火柴都湿了, 连划几根只引得心里的火直冒。此时此刻的荒野宛如燧人氏未生以前的世界。鸿 渐忙叫:“我有个小手电。”打开身上的提掏它出来,向地面一射,手掌那么大 的一圈黄光,无数的雨线飞蛾见火似的匆忙扑向这光圈里来。孙小姐的大手电雪 亮地光射丈余,从黑暗的心脏里挖出一条隧道。于是辛楣下车向孙小姐要了手电 ,叫鸿渐也下车,两人一左一右参差照着,那八辆车送出殡似的跟了田岸上的电 光走。走了半天,李顾两人下车替。鸿渐回到车上,倦得瞌睡,忽然吵醒,睁眼 望出去,白光一道躺在地上,只听得李先生直声嚷。车子都停下来。原来李先生 左手撑伞,右手拿手电,走了些路,胳膊酸了,换手时,失足掉在田里,挣扎不 起。大家从泥水里拉他上来,叫他坐车,仍由鸿渐照路。不知走了多少时候,只 觉雨下不住,路走不完,鞋子愈走愈重,困倦得只继续机械地走,不敢停下来, 因为一停下来,这两条腿就再走不动。辛楣也替了顾先生。久而久之,到了镇上 ,投了村店,开发了车夫,四个人脱下鞋子来,上面的泥就抵得贪官刮的地皮。 李梅亭像洗了个泥澡,其余三人裤子前后和背心上,纵横斑点,全是泥泪。大家 疲乏的眼睛给雨淋得粉红,孙小姐冷得嘴唇淡紫。外面雨停了,头脑里还在刮风 下雨,一片声音。鸿渐吃些热东西,给辛楣强着喝点烧酒,要热水洗完脚,头就 睡熟了。辛楣也累得很只怕鸿渐鼾声打搅,正在担心,没提防睡眠闷棍似的忽然 一下子打他入黑暗底,滤清了梦,纯粹、完整的睡眠。
一觉醒来,天气若无其事的晴朗,只是黄泥地表示夜来有雨,面粘心硬,像 夏天热得半溶的太妃糖,走路容易滑倒。大家说,昨天走得累了,湿衣服还没干 ,休息一天,明早上路。顾尔谦的兴致像水里浮的软木塞,倾盆大雨都打它不下 ,就提议午后游雪窦山。游山回来,辛楣打听公共汽车票的习法。旅店主人说, 这车票难买得很,天没亮就得上车站去挤,还抢买不到,除非有证件的机关人员 ,可以通融早买票子。五个人都没有证件,因为他们根本没想到旅行时需要这东 西。那时候从上海深入内地的人,很少走这条路,大多数从香港转昆明;所以他 们动身以前,也没有听见人提起,只按照高松年开的路程走。孙小姐带着她的毕 业文赁那全无用处。李先生回房开箱子拿出一匣名片道:“这不知道算得证件么 ?”大家争看,上面并列着三行衔头:“国立三闾大学主任”、“新闻学研究所 所长”,还有一条是一个什么县党部的前任秘书。这片子纸质坚致,字体古雅, 一点不含糊是中华书局聚珍版精印的。背面是花体英文字:“Professor May di n Lea”。李先生向四人解释,“新闻学研究所”是他跟几位朋友在上海办的补习 学校;第一行头衔省掉“中国语文系”五个字可以跟第二三行字数相等。鸿渐问 他,为什么不用外国现成姓Lee。李梅亭道:“我请教过精通英文的朋友,托他挑 英文里声音相同而有意义的字。中国人姓名每字有本身的意义,把字母拼音出来 ,毫无道理,外国人看了,不容易记得。好比外国名字译成中文,‘乔治’没有 ‘佐治’好记,‘芝加哥’没有‘诗家谷’好记;就因为一个专切音,一个切音 而有意义。”顾先生点头称叹。辛楣狠命把牙齿咬跟唇,因为他想着“Mating” 跟“梅亭”也是同音而更有意义。鸿渐说:“这片子准有效,会吓倒这公路站长 。我陪李先生去。”辛楣看鸿渐一眼,笑道:“你这样子去不得,还是我陪李先 生去。我上去换身衣服。”鸿渐两天没剃胡子梳头,昨天给雨淋透的头发,东结 一团,西剌一尖,一个个崇山峻岭,装湿了,身上穿件他父亲的旧夹袍,短仅过 膝,露出半尺有零的裤筒。大家看了鸿渐笑。李梅亭道:“辛楣就那么要面子! 我这身衣服更糟,我尽它去。”他的旧法兰绒外套经过浸湿烤干这两重水深火热 的痛苦,疲软肥肿,又添上风瘫病;下身的裤管,肥粗圆满,毫无折痕,可以无 需人腿而卓立地上,像一对空心的国家柱石;那根充羊毛的“不皱领带”,给水 洗得缩了,瘦小蜷曲,像前清老人的辫子。辛楣换了衣履下来,李先生叹惜他衣 锦夜行,顾先生啧啧称羡,还说:“有劳你们两位,咱们这些随员只能叨光了。 真是能者多劳!希望两位马到成功。”辛楣顽皮地对鸿渐说:“好好陪着孙小姐 ,”鸿渐一时无词可对。孙小姐的脸红忽然使他想起在法国时饭上冲酒的凉水; 自己不会喝酒,只在水里冲一点点红酒,常看这红液体在白液体里泛布爱逮(这 两个字应该是“云爱”、“云逮”——输入者注),做出云雾状态,顿刻间整杯 的水变成淡红色。他想也许女孩子第一次有男朋友的心境也像白水冲了红酒,说 不上爱情,只是一种温淡的兴奋。
辛楣俩去了一个多钟点才回来。李梅亭绷着脸,辛楣笑容可掬,说明天站长 特留两张票,后天留三张票,五人里谁先走。结果议决李顾两位明天先到金华。 吃晚饭时,梅亭喝了几杯酒,脸色才平和下来。原来他们到车站去见站长,伟递 片子的人好一会才把站长找来。他跑得满头大汗,一来就赶着辛楣叫“李先生” 、“李所长”,撇下李梅亭不理,还问辛楣是否也当“那馆”主笔。辛楣据实告 拆他,在《华美新闻》社当编辑。那站长说:“那也是张好报纸,我常看。我们 这车站管理有未善之处,希望李先生指教。”说着,把自己姓名写给辛楣,言外 有要求他在报上揄扬之意。辛楣讲起这事,妨不住笑,说他为车票关系,不得不 冒充李先生一下。顾尔谦愤然道:“这种势利小鬼,只重衣衫不重——当然赵先 生也是位社会上有名人物,可是李先生没有他那样挺的西装,所以吃了亏了。” 李梅亭道:“我并不是没有新衣服,可是路上风尘仆仆,我觉得犯不着糟蹋。” 辛楣忙说:“没有李先生这张片子,衣服再新也没有用。咱们敬李先生一杯。”
明天早晨,大家送李顾上车,梅亭只关心他的大铁箱,车临开,还从车窗里 伸头叫辛楣鸿渐仔细看这箱子在车顶上没有。脚夫只摇头说,今天行李多,这狼 □(字“犭亢”——输入者)家伙搁不下了,明天准到,反正结行李票的,不会 误事。孙小姐忙向李先生报告,李无生皱了眉头正有嘱咐,这汽车头轰隆隆掀动 了好一会,突然鼓足了气开发,李先生头一晃,所说的话仿佛有手一把从他嘴边 夺去向半空中扔了,孙小姐侧着耳朵全没听到。鸿渐们看了乘客的扰乱拥挤,担 忧着明天,只说:“李顾今天也挤得上车,咱们不成问题。”明天三人领到车票 ,重赏管行李的脚夫,叮嘱他务必把他们的大行李搁在这班车上,每人手提只小 箱子,在人堆里等车,时时刻刻鼓励自己,不要畏缩。第一辆新车来了,大家一 拥而上,那股蛮劲儿证明中国大有冲锋敢死之士,只没上前全去。鸿渐瞧人多挤 不进,便想冲上这时候开来的第二辆车,谁知道总有人抢在前头。总算三人都到 得车上,有个立足之地,透了口气,彼此会心苦笑,才有工夫出汗。人还不断的 来。气急败坏的。带笑软商量的:“对不住,请挤一挤!”以大义晓谕的:“出 门出路,大家方便,来,挤一挤!好了!好了!”眼前指点的:“朋友,让一让 ,里面有的是地方,拦在门口好傻!”其势汹汹的:“我有票子,为什么不能上 车?这车是你包的?哼!”结果,买到票子的那一堆人全上了车,真料不到小车 厢会像有弹性,容得下这许多人。这车厢仿佛沙丁鱼罐,里面的人紧紧的挤得身 体都扁了。可是沙丁鱼的骨头,深藏在自己身里,这些乘客的肘骨膝骨都向旁人 的身体里硬嵌。罐装的沙丁鱼条条挺直,这些乘客都蜷曲波折,腰跟腿弯成几何 学上有名目的角度。辛楣的箱子太长,横放不下,只能在左右两行坐位中间的过 道上竖直,自己高高坐在上面。身后是个小提篮,上面跨坐着抽香烟的女主人, 辛楣回头请她抽烟小心,别烧到人衣服,倒惹那女人说:“你背后不生眼睛,我 眼睛可是好好的,决不会抽烟抽到你裤子上,只要你小心别把屁股揞我的烟头。 ”那女人的同乡都和着她欢笑。鸿渐挤得前,靠近汽车夫,坐在小提箱上。孙小 姐算在木板搭的长凳上有个坐位,不过也够不舒服了,左右两个男人各移大腿证 出来一角空隙,只容许猴子没进化成人以前生尾巴那小块地方贴凳。在旅行的时 候,人生的地平线移近;坐汔车只几个钟点,而乘客仿佛下半世全在车里消磨的 ,只要坐定了,身心像得到归宿,一劳永逸地看书、看报、抽烟、吃东西、瞌睡 ,路程以外的事暂时等于身后身外的事。 汽车夫把私带的东西安轩了,入坐 开车。这辆车久历风尘,该庆古稀高寿,可是搞战时期,未便退休。机器是没有 脾气癖性的,而这辆车倚老卖老,修炼成桀骜不训、怪僻难测的性格,有时标劲 像大官僚,有时别扭像小女郎,汽车夫那些粗人休想驾叹了解。它开动之际,前 头咳嗽,后汇气,于是掀身一跳,跳得乘客东倒西撞,齐声叫唤,孙小姐从卒位 上滑下来,鸿渐碰痛了头,辛楣差一点向后跌在那女人身上。这车声威大震,一 口气走了一二十里,忽然要休息了,汽车夫强它继续前进。如是者四五次,这车 觉悟今天不是逍遥散步,可以随意流连,原来真得走路,前面路还走不完呢!它 生气不肯走了,汽车夫只好下车,向车头疏通了好一会,在路旁拾了一团烂泥, 请它享用,它喝了酒似的,欹斜摇摆地缓行着。每逢它不肯走,汽车夫就破口臭 骂,此刻骂得更利害了。骂来骂去,只有一个意思:汽车夫愿意跟汽车的母亲和 祖母发生肉体恋爱。骂的话虽然欠缺变化,骂的力气愈来愈足。汽车夫身后坐的 是个穿制服的公务人员和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像是父女。那女孩子年纪虽小 ,打扮得脸上颜色塞过雨后虹霓、三棱镜下日光或者姹紫嫣红开遍的花园。她擦 的粉不是来路贷,似乎泥水匠粉饰墙壁用的,汽车颠动利害,震得脸上粉粒一颗 颗参加太阳光里飞舞的灰尘。她听汽车夫愈骂愈坦白了,天然战胜人工,涂抹的 红色里泛出羞恶的红色来,低低跟老子说句话。公务员便叫汽车夫道:“朋友, 说话请斯文点,这儿是女客,啊!”汽车夫变了脸,正待回嘴,和父女俩同凳坐 的军官夫妇也说:“你骂有什么用?汽车还是要抛锚。你这粗话人家听了剌耳朵 。”汽车夫本想一撒手,说“老子不开了”!一转念这公务员和军官都是站长领 到车房里先上车占好座位的,都有簇新的公事皮包,听说上省政府公干,自己斗 不过他们,只好妨着气,自言自语说:“咱老子偏爱骂,不干你事!怕剌耳朵, 塞了它做聋子!”车夫没好气,车开得更暴厉了,有一次一颠,连打恶心,嘴里 一口口浓厚的气息里有作酸的绍兴酒味、在腐化中的大葱和萝卜味。鸿渐也在头 晕胃泛,闻到这味道,再忍不住了,冲口而出的吐,忙掏手帕按住。早晨没吃东 西,吐的只是酸水,手帕吸不尽,手指缝里汪出来,淋在衣服上,亏得自己抑住 没多吐。又感觉坐得不舒服,箱子太硬太低,身体嵌在人堆里,脚不能伸,背不 能弯,不容易改变坐态,只有轮流地侧重左右屁股坐着,以资调节,左倾坐了不 到一分钟,臀骨酸痛,忙换为右倾,百无是处。一刻难受似一刻,几乎不相信会 有到站的时候。然而抛锚三次以后,居然到了一个小站,汽车夫要吃午饭了,客 人也下去在路旁的小饭店里吃饭。鸿渐等三人如蒙大赦,下车伸伸腰,活动活动 腿,饭是没胃口吃了,泡壶茶,吃几片箱子里的饼干。休息一会,又有精力回车 受罪,汽车夫说,这车机器坏了,得换辆车。大家忙上原车拿了随身行李,抢上 第二辆车。鸿渐等意外地在车梢占有好卒位。原车有卒位而现在没卒位的那些人 ,都振振有词说:该照原车的位子坐,中华民国不是强盗世界,大家别讲。有位 子坐的人,不但身体安稳,心理也占优势;他们可以冷眼端详那些没座位的人, 而那些站的人只望着窗外,没勇气回看他们。这是辆病车,正害疟疾,走的时候 ,门窗无不发抖,坐在车梢的人更给它震动得骨节松脱、腑脏颠倒,方才吃的粳 米饭仿佛在胃里□(字“王争”——输入者)琮有如赌场中碗里的骰子。天黑才 到金华,结票的行李没从原车上搬过来,要等 明天的车运送。鸿渐等疲乏地出 车站,就近一家小旅馆里过夜。今天的苦算吃完了,明天的苦还远得很这一夜的 身心安适是向不属今明两天的中立时间里的躲避。
旅馆名叫“欧亚大旅社”。虽然直到现在欧洲人没来住过,但这名称不失为 一种预言,还不能断定它是夸大之词。后面两进中国式平屋,木板隔成五六间卧 室,前面黄泥地上搭了一个席棚,算是饭堂,要凭那股酒肉香、炒菜的刀锅响、 跑堂们的叫嚷,来引诱过客进去投宿。席棚里电灯辉粕,扎竹涂泥的壁上贴满了 红绿纸条,写的是本店拿手菜名,什么“清蒸甲鱼”、“本地名腿”、“三鲜米 线”、“牛奶咖啡”等等。十几张饭桌子一大半有人占了。掌柜写账的桌子边坐 个胖女人坦白地摊开白而不坦的胸膛,喂孩子吃奶;奶是孩子吃的饭,所以也该 在饭堂吃,证明这旅馆是科学管理的。她满腔都是肥腻腻的营养,小孩子吸的想 是加糖的溶化猪油。她那样肥硕,表示这店里的饭菜也营养丰富;她靠掌柜坐着 ,算得不落言诠的好广告。鸿渐等看定房间,洗了脸,出来吃饭,找个桌子坐下 。桌面就像《儒林外史》里范进给胡屠户打了耳光的脸,刮得下斤把猪油。大家 点了菜,鸿渐和孙小姐都说胃口不好,要吃清淡些,便一人叫了个米线。辛楣不 爱米线,要一客三鲜糊涂面。鸿渐忽然瞧见牛奶咖啡的粉红纸条,诧异道:“想 不到这里会有这东西,真不愧‘欧亚大旅社’了!咱们先来一杯醒醒胃口,饭后 再来一杯,做它一次欧洲人,好不好?“孙小姐无可无不可,辛楣道:“我想不 会好吃,叫跑堂来问问。”跑堂一口担保是上海来的好东西,原封没打开过。鸿 渐问什么牌子,跑堂不知道什么牌子,反正又甜又香的顶刮刮货色,一纸包冲一 杯。辛楣恍然大悟道:“这是哄小孩子的咖啡方糖——”鸿渐高兴头上,说:“ 别廛究了,来三杯试试再说,多少总有点咖啡香味儿。:跑堂应声去了。孙小姐 说:”这咖啡糖里没有牛奶成分,怎么叫牛奶咖啡,一定是另外把奶粉调进去的 。”鸿渐向那位胖女人歪歪嘴道:“只要不是她的奶,什么都行。”孙小姐皱眉 努嘴做个颇可爱的厌恶表情。辛楣红了脸忍笑道:“该死!该死!你不说好话。 ”咖啡来了,居然又黑又香,面上浮一层白沫,鸿渐问跑堂是什么,跑堂说是牛 奶,问什么牛奶,说是牛奶的脂膏。辛楣道:“我看像人的唾沫。”鸿渐正要喝 ,恨得推开杯子说:“我不要喝了!”孙小姐也不肯喝,辛楣一壁笑,一壁道歉 ,可是自己也不喝,顽皮地向杯子里吐一口,果然很像那浮着的白沫。鸿渐骂他 糟蹋东西,孙小姐只是笑,像母亲旁观孩子捣乱,宽容地笑。跑堂上了菜跟辛楣 的面。面烧得太烂了,又腻又粘,像一碗浆糊,面上堆些鸡颈骨、火腿皮。辛楣 见了,大不高兴,鸿渐笑道:“你讲咖啡里有唾沫,我看你这面里有人的鼻涕。 ”辛楣把面碗推向他道:“请你吃。”叫跑堂来拿去换,跑堂不肯,只得另要碗 米线来吃了。吃完算账时,辛楣说:“咱们今天亏得没有李梅亭跟顾尔谦,要了 东西不吃,给他们骂死了。可是这面我实在吃不下,这米线我也不敢仔细研究。 ”卧房里点的是油灯,没有外面亮,三人就坐着不进去,闲谈一回。都有些疲乏 过度的兴奋,孙小姐也有说有笑,但比了辛楣鸿渐的胡闹,倒是这女孩子老成。
这时候,有个三四岁的女孩子两手向头发里乱爬,嚷到那胖女店主身边。胖 女人一手拍怀里睡熟的孩子,一手替那女孩子搔痒。她手上生的五根香肠,灵敏 得很,在头发里抓一下就捉到个虱子,掐死了,叫孩子摊开手掌受着,陈尸累累 。女孩子把另一手指着死虱,口里乱数:“一,二,五,八,十……”孙小姐看 见了告诉辛楣鸿渐,大家都觉得上痒起来,便回卧室睡觉。可是方才的景象使他 们对床铺起了戒心,孙小姐借手电给他们在床上照一次,偏偏电用完了,只好罢 休。辛楣道:“不要害怕,疲倦会战胜一切小痛痒,睡一晚再说。”鸿渐上床, 好一会没有什么,正放心要睡去,忽然发痒,不能忽略的痒,一处痒,两处痒, 满身痒,心窝里奇痒。蒙马脱尔(Monmartre)的“跳蚤市场”和耶路撒冷圣庙的 “世界蚤虱大会”全像在这欧亚大旅社里举行。咬得体无完肤,抓得指无余力。 每一处新鲜明确的痒,手指迅雷闪电似的捺住,然后谨慎小心地拈起,才知道并 没捉到那咬人的小东西,白费了许多力,手指间只是一小粒皮肤悄。好容易捺死 一臭虫,宛如报了分那样的舒畅,心安虑得,可以入睡,谁知道杀一并未儆百, 周身还是痒。到后来,疲乏不堪,自我意识愈缩愈小,身体只好推出自己之外, 学我佛如来舍身喂虎的榜样,尽那些蚤虱去受用,外国人说听觉敏锐的人能听见 跳蚤的咳嗽;那一晚上,这副尖耳朵该听得出跳蚤们吃饱了噫气。早晨清醒,居 然自己没给蚤虱吃个精光,收拾残骸剩肉还够成个人,可是并没有成佛。只听辛 楣在闲上狠声道:“好呀!又是一个!你吃得我舒服呀?”鸿渐道:“你在跟跳 蚤谈话,还是在捉虱?”辛楣道:“我在自杀。我捉到两个臭虫、一个跳蚤,捺 死了,一点一点红,全是我自己的血,这不等于自杀——咦,又是一个!啊哟, 给它溜了——鸿渐,我奇怪这家旅馆里有这许多吃血动物,而女掌柜还会那样肥 胖。”鸿渐道:“也许这些蚤虱就是女掌柜养着,叫它们客人的血来供给她的。 我劝你不要捉了,回头她叫你一一偿命,怎么得了!赶快起床,换家旅馆罢。” 两人起床,把内衣脱个精光,赤身裸体,又冷又笑,手指沿衣服缝掏着捺着,把 衣服拌了又拌然后穿上。出房碰见孙小姐,脸上有些红点,扑鼻的花露水香味, 也说痒了一夜。三人到汽车站“留言板”上看见李顾留的纸条,说住在火车站旁 一家旅馆内,便搬去了。跟女掌柜算账的时候,鸿渐说这店里跳蚤太多,女掌柜 大不答应,说她店里的床铺最干净,这臭虫跳蚤准是鸿渐们随身带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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