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优秀短篇小说选集：往事不堪回首

记得文化大革命刚开始那年，我家还很穷，穷得吃了上顿没下顿，衣服破了都找不到补丁。

父亲是右派，整天在生产队里劳动，还要早请示，晚汇报，戴高帽子游村，做义务工。根本没有时间照顾我。

那时我十三岁，上初中。看到同学的笔盒子很美很美，毛笔是狼毫的，笔套是铜的，写了毛笔字都不用洗笔，直接插进去，下次拔出来就用。不像我那破竹子山羊毛笔，老是脱毛，写出来的字毛毛躁躁，竹套也不保湿，如果不洗笔，下次就完完了。

那黄彤彤的笔套如此神奇，把我羡慕得日思夜想。于是鼓足勇气，用颤巍巍的声音跟父亲说：“爸，我，我，想买一支狼毫毛笔，最好再买一个笔盒子。”

父亲愣了一下，接着平静地说：“要是条允许，这些都是应该的。但是，你看啊!我两吃了上顿没下顿，衣服都是补丁加补丁。你妈与我离婚时，几乎把家里值钱的东西都卷走了。我能借米下锅，总不能去借钱吧?像我这号人，就是借，也没人肯借啊!”

我急得眼泪水都快下来了，却不好意思再开口。委屈地背过身去，边擦眼泪，边往外走。

父亲在我身后喊道：“你回来!我的话还没说完!”

我不高兴地转身道：“干嘛?不买就不买呗!”我看到父亲的眼睛也红了，就没再使性子。

父亲说：“要不这样，你把我捡的那块石头拿去卖了，也许能买到你想要的东西。”

我说：“不行!那是我最喜欢的!”

父亲也犹豫了一下，接着说：“世上的事，总是这样，鱼和熊掌不可兼得。特别是我们这种穷人家，更是不可能。要么，你去卖石头;要么，你再熬上两年，等好一些的时候，一定给你买!”

我想：两年?黄花菜都凉了!上高中，谁还写毛笔字?于是下定决心说：“好!明天就去卖!”

父亲叮嘱道：“要卖就到菜市场去，那儿人多，好卖些。我给你个最低价，不能少于十元。”

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来到菜市场，只见人山人海，挤都挤不动。

好不容易在一个地摊处，找了个空位置蹲了下去。然后把石头拿出来，放在拎石头来的蛇皮口袋上。两眼骨碌碌地看着过往行人，指望有人问津。

都快中午了，没有一个人过问。我想：这么好的奇石，问都没人问?就算欣赏水平都低，就没一个识货的?开始我还打着小算盘，想喊二十，赚十元下来私用。现在看来，十元能卖出去就不错了。

正想着，过来一个穿着讲究的中年妇女问：“小伙子，这石头卖多少钱?”

我心头一阵高兴，急忙说：“十元!”

妇女看了看石头说：“不就一块石头吗?还要十元?这年头，十元都是一个月的生活费了。你别贪心，一元我拿了!”

“不行!我爸说了，十元少一个子都不能卖!”

妇女摇了摇头走了。

过了很久，还是无人问津。周围那些卖菜的都在吃饭了。不看不要紧，这一看，肚子就咕噜噜地叫了起来，跟着，口水也出来了。但身无分文，只能忍着。

我背过身去，尽量不看那些吃饭的人。

这时过来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问：“喂!这石头怎么卖的?”

我看他那么没礼貌，便爱搭不理地说：“十元!”

那小伙子眼睛一瞪：“我呸!还十元，你抢去吧!”

我本来又饥又饿，火不打一处来。看他如此无礼，忽地站起来：“你要买就买，不买骂人干嘛?我又没惹你!”

“我骂你怎么啦?你还想打架不成?”

“你骂人就不对，这年头谁怕谁呀?”

那人伸手就推我一掌，多亏我练过马扎，劲往下一使，纹丝没动。

我趁势一伸手抓住了他的肩膀，他也同时抓住了我的肩膀，两人头抵头，肩撘肩地像斗牛一样角力起来。

尽管我比他小，但他是城里公子哥，没多大劲，因此，谁也奈何不了谁。

正在我两难解难分之际，一个中年男子过来，抓住我两的胳膊，用力说了声“开!”便硬生生地将我们分开了。接着说：“谁都别动手，有理说理!”

“我的妈呀!好大的劲?”我抬头一看，是个中年人，文绉绉的，看来是个练家子!

那小伙子自知理亏，默不作声。

我气愤地说：“叔叔!他不买我的石头也就罢了，却无缘无故地出口骂人，还动手推我，所以我们就打了起来。”

中年人听了，对那小伙子说：“这就是你的不对!你没看人家穿得补丁打补丁，要不是没办法，也不会到这儿卖石头了!你还把人家衣服抓烂了，再不走，小心我揍你!”

小伙子也尝到了刚才的厉害，加之理亏，只好灰溜溜地走了，边走还边回头说：“他那衣服像朽木烂柴，一碰就散，还怪我呢!”

我知道自己的衣服不经碰，也就不再跟他计较了。

中年人蹲下来，边欣赏石头边说：“嗯!这石头确实不错，青黛色的底子已经少见，可还有白玉似的图案和条纹，更是不易。通身还有孔、洞，外形像个太湖石，难得!难得!你想卖多少钱?”

“叔叔!我爸说了，少了十元不卖!”

中年人笑了笑：“小伙子!你傻啊?看你又穷又老实，跟你说实话吧!你找的地方不对!你想啊，到菜市场的人，都是为了生活来买菜。这些人，整天忙忙碌碌，饭都吃不饱，哪有闲心看你这东西?更别说买了。这样的玩艺儿，只有到古玩市场上才能卖出好价钱?”

我一听，很有道理，千恩万谢地说：“谢谢大叔的指教!你看到古玩市场上能卖多少钱?”

中年人说：“要不是看你穷，十元我早就给你收了。你到古玩市场上至少卖一百!”

我一摊舌头：“真的能卖那么多?”

“我说的是至少!到了那儿，你别傻帽似地直接开价，要让别人看着给，去那里去的人，都是行家，会给你一个满意的价钱。”

我再次谢过大叔的好心，心情沉甸甸地往回走。

天快黑了，我才回到家。

父亲见我拎着石头回来，衣服也撕破了，就问怎么了?我便把事情经过跟他说了。

父亲一拍脑袋说：“对啊!我怎么叫你到菜市场去卖石头呢?那不是张冠李戴吗?你算是遇到了一个有知识的好人。他说得一点不错。你明天就到古玩市场去试试。也许有门!你快把衣服脱下来，我给你补补，要不明天连衣服都没得穿!”

我脱下衣服，父亲去找补丁。找了半天，都没找到。我也知道家中连补丁都没了，便说：“爸，要不把衣服上的袋子拆了来补?”

父亲为难地说：“这不是拆东墙补西墙吗?穷到如此地步，也只好这样了。”

说完，他带上老花眼镜，在昏暗的灯光下，做起针线活来。

看着父亲一针一线的，像个慈母，想到他白天不仅要劳动，还要受别人的折磨。我的心头一酸：“爸!我不想卖了!”

“为什么?”父亲奇怪地问。

“我再也不想遭人白眼了。咬咬牙不就过去了吗?这种石头，世界上不会有第二块。卖了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父亲高兴地说：“不错，你长大了!不过，做人做事不能朝三暮四。锁定的目标，就要全力以赴做到底。这种习惯是金钱都买不回来的。再说，你不去古玩市场，又怎么证明那大叔的话是不是真的?”

我觉得父亲的话有道理，于是决定天亮就到古玩市场去试一试。

我又起了一个大早，赶到古玩市场。

那里根本没有菜市场的热闹劲。冷冷清清的。也许是我来得太早了。

那时的古玩市场，就是一两家门面，根本没有现在的规模。

我只能蹲在店铺大门外的角落里，把石头放在蛇皮口袋上等着。

直等到十点多，还是没人问。心中又急又无奈：那叔叔的话会不会是真的?今天要是卖不掉，我再也不卖了。

快十一点了，古玩市场的人逐渐多了起来。有一个老者走了过来，反反复复地看了看石头说：“东西不错，多少钱啊?”

我正想开口，又围过来几个人，抢着看那石头。

老者有点急了：“喂!小伙子!我问你价呢?”

我说：“本来舍不得卖，因为家中急等钱用，你看着给吧?”

老者见那几个人，拿着石头传过来，传过去地看，就痛快地说：“给你五百，怎么样?”

我喜出望外，正想开口，后来的其中一人说：“老人家，你看人家都穷得补丁打补丁了，你还蒙人家?忍心吗?我出八百!”

老者急了：“我出九百!”

那人说：“我给个整数，一千!”

老者摸了摸口袋，再也不敢作声，悻悻地走了。

那人付过钱，就像父亲当时捡到石头那么高兴地走了。

边走还边跟几个同伴说：“今天算是起了个早，你们看：这石头，从底色，图案，纹路，外形都是世上少有的。老子今天发了!”

这时我才觉得手上拿着的钱，好像是纸做的，悔恨自己怎么就舍得出手!

可想到昨天菜市场上，十元都卖不出去，心中也就平衡了。

因为身上的口袋都拆了打补丁，没有口袋装钱，我只好把钱放进拎石头来的蛇皮口袋中。也不敢在街上逗留，急匆匆地赶回家去。

父亲见我拿着空口袋回来说：“一定是卖了!”

我让父亲猜卖了多少?

父亲见我兴高采烈的样子说：“两百!”

我拿出钱说：“一千!”

“能卖哪么多啊?我们一年都挣不到这么多!这下好，你要的都能实现了，破衣服也不必穿了。”父亲兴奋地说。

我说：“爸!你高兴个啥啊?人家搞不好转手就是上万?我看那几个人买了后，高兴得就像捡了宝贝似的!不是捡了便宜，会哪么高兴吗?”

父亲把脸一沉：“人不能贪心!要不是昨天遇到那个大叔，你十元都卖不出去。人家有人家的路子。他们能卖多少，是他们的造化。你应该知足!”

经父亲这么一点拨，心里不平也就消了。

我不解地问：“爸!一个东西，拿到不同的地方，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差价?”

父亲说：“直接说道理，也许你不懂。打个比喻吧：你生在这个穷家，我成分又不好，不管你多么聪明伶俐，多么努力，永远也是一个被人看不起的穷小子。如果你生在高干家，也许转身就能成龙成风!这就是奇石为什么在菜市场不值钱，拿到古玩市场，就身价百倍的道理。所以环境能够造就人。用毛主席的话说，就是时势造英雄。你要想改变现状，就得寻找个好的环境。”

父亲的话如醍醐灌顶，把我惊醒了!我转念一想道：“哪我去找妈妈!环境不就改变了吗?”

父亲怔了一下，带点沮丧地说：“也好，你就去吧。晚上再好好想想，路上还有什么困难。凡事有备无患吗!”

是夜，我翻来覆去睡不着，根本没有心思去想路上的问题，只是想着：父亲已经够辛苦了，年纪也大了，我一走，没人照顾他，要是生病什么的，谁来帮助他，到了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时候，多可伶?还是算了。人不能只顾自己。再说，有这么通情达理的父亲，已经是福分了。就像父亲说的：鱼和熊掌不可兼得。

想着想着，不知什么时候就睡着了。

天刚亮，父亲已起来忙这忙那。响声惊醒了我。

我赶快下床，对父亲说：“爸!我不走了!跟你在一起，也很幸福，别人怎么看，我不在乎。有难同享，有福同当，这就够了!”

父亲停下手中的活，揉了揉眼睛说：“娃儿啊!哪个做父母的不望子成龙?你要不走，就得毁在我的手里。我能心安吗?昨天我就说过，锁定了的目标，就必须全力以赴!到了那边，你还可以经常来信。要是过得好，逢年过节还可以回来看看，我就心满意足了。另外，到了外面，不要遇到困难就退缩，就认输。哭是可以的，哭过之后要振作。人生是一种追求，一种努力，一种期盼。人总是渴望着把梦想变成现实，将虚幻化为真实。生活因梦而美好;人生因梦而苦闷。然而，再难的道也有尽头;再长的路也有出口，只要你坚持，就会胜利。”

“爸!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是我跟你在一起，真的很幸福。昨天是你说到换个环境，我才随便开了个玩笑。你不必当真!”

父亲把脸往下一沉说：“作为一个男子汉，必须志在四方，像你这么婆婆妈妈的，如何成得了大气?自古及今，哪个伟人不是抛家舍业创出来的?如果这也舍不得，那也舍不得，能有他们的丰功伟绩吗?你放心地去吧!我身体好着呢?你看我，一年到头都没生过病。只要你在另一个环境中，创出点名堂，我就心满意足了!”

我看父亲认真了：“只好说!哪我就走了?我到那边，一定努力，为你争光!”

父亲笑了：“这还像个男子汉!你准备一下，等会儿我送送你!”

我说：“爸!我们家连补丁都没了，还有什么准备的?那一千元钱，我拿了一百元作路费，剩下的放你枕头下面。我不在你身边，那些钱你就作为应急用吧?”

“那不行!钱你都带上，所谓穷家富路。到了外面，哪儿也少不了钱!在家事事易，出门处处难啊!”父亲语重心长地说。

我早就准备好了回敬父亲的办法，我把蛇皮口袋往地下一甩，一屁股坐在地上说：“你不要，我就不走了。我有一百元，路上绰绰有余。我走了，你要是有个伤痛落病的，到哪去借钱?有了这些钱，比我在你身边还强!俗话说：有钱能使鬼推磨啊!”

父亲见我使赖了，只好说：“好吧!我就领你这份孝心吧!”

我这才笑着，拿起地上的口袋往外走。

那蛇皮口袋是卖石头用的，现在成了我出门的包袱，里面除了牙刷、毛巾和一双袜子，就再也没有什么了。

父亲把我送到村口，对我说了声：“慢走!”就急忙转身往回走。

我知道父亲是怕再送，控制不了自己的情感。

其实我的心中也像打翻了五味瓶一样，想回头多看父亲一眼，却不敢回首，只好背着父亲说：“爸!多保重!”泪水已止不住地流了出来。

我没听到父亲的回音，猜想父亲已难过得无法作声了。

我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感，加快步伐，拼命地朝前走去，嘴中不住地念叨着：不能回首、不能回首、不能回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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