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突然站在镜子前，看这里面的人，有一张让人厌恶的脸。

很久都没有照过镜子，不想看到那张脸，于是总是不修边幅的出现在众人惊奇与不屑的目光中，邋遢的印象，早已习惯。

头发和随意堆放的稻草一样，杂乱，突兀。一张冷漠的脸，粘满了皮肤的碎屑，干燥，悄无声息的剥落下来，感觉不到别离的伤痛，他和他用同一种绝望的眼神彼此蔑视，早已互相厌恶。

他抬起手腕，手表的指针神经质的抖动，残酷的割裂着空气，一次，一次。他想也许要迟到了，不喜欢迟到，跟责任心没有关系，只是不愿意出现在询问或责难的目光中，感觉不舒服，赤身裸体的走在阳光下的厌恶。

迅速的整理了一下，然后他对着镜子微笑，“去死吧”轻柔缓慢，全是他的声音，开门，跨出去，用力一带。

门关上了，发出沉重响亮的碰撞声。

大学的篮球场上很喧哗，咒骂声，运球声和球弹在篮板上的声音交杂在一起，混乱而粗暴。他和辉穿梭于其中，辉不停的发出怒吼，像某种野兽，进攻，防守，完全出自于对篮球的狂热，他没有这分狂热，只是盲目的在球场上奔跑，激烈，麻木。

樱，他转过头，用脸接下了球，快速有力。他用手掩住脸，开始，低沉恶意的笑，带着复仇后的快感。

你会痛吗?你一定会痛的，因为我想让你痛。

樱，你没事吧，辉跑过来，一脸关切，还好没有流血，先到边上去休息吧。

好的，他微笑，慢慢挪到了球场边，看到了坐在栏杆上的人，一个裹着白色风衣，神情冷漠的漂亮女子。沉静的看着球场上来往的人影，懒散的眼神中有很多无聊的成分。

他靠着栏杆坐了下来，闭上眼睛，努力回忆着刚才瞬间的疼痛，然而快感还是越来越淡，终于消失了。

你有烟吗?

没有。他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她的声音和人一样是冷漠的，无机质的音节，抖落晃动，不美妙，像某种钝重的金属，粗暴而直接的插进别人的心脏，没有任何过渡。

你一直在看?

对，看一个不爱篮球的人在球场上拼命。很奇怪不是吗?

他睁开眼睛，看她的瞳，深邃的黑色，空洞锐利，一个聪明的女子，至少有很好的洞察力，这是让人羡慕而又害怕的东西。而她正有。

只想让身体虚脱，在崩溃的边缘寻找快感罢了。

她无声的笑了起来，诡异而暧昧，然后从栏杆上跳了下来，坐在地上，辉投出了一个三分球，撞在篮框上，无聊的转了一个圈。无奈的跌进了框里。

那种感觉，舒服吗?

她翕动的唇苍白而单薄，有淡的血色，他突然想咬破的话是否会有血渗出来，一个男人喘着气跑到她身边，他仰起头，那是张年轻而健康的脸，没有皮肤的碎屑，没有颓败的气息，只有运动后汗水的味道。

你是缈缈的朋友吗?你好，我叫然，然微笑着，有些复杂，他开始高兴，希望看到那张帅气的脸，因为生气而扭曲，一个人在脸扭曲的时候，总是漂亮的。

然而什么也没有发生，局促片刻，然说，缈缈，我们走吧。于是缈缈就站起来，樱看着她脸上的微笑，像一张苍白单薄的纸，抵御不了任何的痛，也许一滴眼泪，就能让它破碎。走了，白色的背影越来越远，模糊的变成了一只敏锐的蝴蝶，在干冷的空气里，缭乱飞舞。

一直阴沉的天没有任何预兆的被撕裂出一道狭长的伤口，阳光就从伤口中像血一样泻在了樱的脸上，突如其来的眩目，让他惶措的闭上眼睛。

无尽的黑暗，什么也没有。

冰冷的PC屏幕在黑暗的房间里泛着无力的光，闪烁跳动，释放着有害的射线，平静的谋杀着一些东西，时间和人，樱慵懒的坐在椅子上，手指交叉在胸前，茫然的看着那些图案和文字，安静的空气里只有猫的嘶吼，低沉的，在空洞的空气里单调的声音，舔舐着麻木的身体，没有任何感觉的，在郁悒中沉溺。

他突然很难受，莫名的像细而冰凉的钢线，穿透心脏，然后用力收紧，缓慢，在那个不停搏动的脏器下，留下一道深红色的痕迹，樱给小妖打手机，没有关机，可是没有人接，就在一半的黑暗中，听着圆润而带着金属味道的声音，一遍一遍重复，一遍一遍逃避，刻意的逃避的声音。

挂断，樱看着手中黯淡的银色，上面有许多细微但清晰的划痕，纵横交错，修长的手指，温柔地抚过它们，一片冰冷，他知道永远无法抚平这些划痕，正如无法抚平一个满目疮痍的灵魂。

永远无法，永远。

下完了冬天的第一场雪，天气开始变的干燥并且寒冷，可恶的风在裸露的皮肤上肆无忌惮的划过，没有感觉，冰点的空气让人麻木，在麻木中，忘记爱，忘记恨，一切伤痛都被冰封。他从百货大厦出来，不经意的抬头，看到她站在对面的车站上，正用好奇的目光向这里扫视，白色的气从她口中呵出来，很快消散，一辆巴士疾驶而过，短暂的遮蔽后，她的视线终于落到了他脸上，微笑，不断向他挥手。

“我们差一点就擦身而过。”她说。

“会吗?也许，我们注定会在这里等待对方出现。”

“也许。”缈缈突然笑出声来：“你去买圣诞礼物的对不对?是不是注定给我的?”

樱没有说话，安静的站着，嘴角微扬，凝成了好看的，英俊男人的弧线，车子缓缓停在了缈缈身后，她向他说了再见，随着人流一起涌向了车门，当她跨上车子时，她回过头。

再一次微笑，诡异并且暧昧的，然后她被车厢吞没，从他的视线中消失不见。

小妖说樱我喜欢上别人了，是枫。恩，樱点头。我们，分手吧。好的，樱又点头，干脆的没有一点犹豫，自己是爱小妖的，樱想，但是没有眼泪，没有伤痛，心如止水般的平静，或者是死水。仿佛和枫还有小妖在演一场戏，结局注定，现在幕落了，结局合理而令人想发笑。一切使然。

樱想了很久，还是没有一点难过的感觉，只是有些疲惫，他想他的灵魂不知何时，已经变的和水泥一样，坚硬而冷酷，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搅动它，除非使它破碎。

一个诡异而暧昧的笑容在很晚的时候突然跳了出来，樱摇头，然而挥之不去，于是他拿起那块银色，在黑暗里发出幽蓝的光，恍惚的照出了半边脸，无措的，在空洞的寂静中等待。

你好。

缈缈，我想见你。樱说，他的身体开始颤栗，因为寒冷，或者其他冷的东西，他在颤栗。

沉默，轻微柔和的呼吸声很清晰的传进耳朵，然后她说现在?

是的，现在。

进来吧，她说。樱走进去，乱。沙发和地板上扔满了CD，零食，还有内衣，没有任何家的感觉，强烈的橘黄色从天花板洒在脸上，像明亮的阳光一样刺目，他觉得血管里的血液逐渐在变迟钝，并且比在外面时还要冷，尽管，这个房间里有暖气。

你总是把房间弄成这样的吗?

是啊，这样比较热闹，缈缈说，我讨厌收拾整齐并且用白色的灯的房间，会让人觉得冷清和寂寞。

樱默然，垂下头看着地板，上面有一层浅淡的光泽，映出了一个模糊的形象，仿佛一面粗糙的镜子。他说你有咖啡吗?我们一起来喝吧。不为什么。

于是缈缈和樱一起在有暖气的房间里喝咖啡，相对而坐，让时间在沉默中无声逝去。房间里终于溢满了咖啡的香，苦涩的香，樱抬起头，看到了缈缈的唇，苍白的，没有任何血色。

这里很冷。

那是因为这里只有我一个人住，她说，轻轻的用手指弹着杯子，里面的咖啡冒出了白色的水气。如果你愿意留下来的话，也许这里会温暖一些。你会留下吗?

樱没说话，他突然站起来，抓住了缈缈的手，一片冰凉，没有任何温度，湿润的寒冷，从指尖渗入，侵蚀所有。

缈缈生日那天，在家里开了PARTY，同事，亲戚，朋友，和然。樱说，他会来。

PARTY很热闹，然喝了很多酒，他红着眼睛对缈缈说，你考虑好了吗?缈缈摇头。然突然大叫，我知道，你喜欢那个樱是不是?你已经不再爱我了对不对?对不对?

你醉了。缈缈有些无措的扶住然，低声说。

我没有醉，我很清醒，缈缈，为什么?为什么要喜欢那种人?那种寂寞并且不正常的男人会毁了你的，我知道，从第一次看他的眼睛我就知道了，为什么你还是会喜欢他?然突然哭了起来，缈缈，你不知道我很爱你吗?你是我的女朋友啊。

你醉了。缈缈抱住了了然的头，轻轻的安慰，闭上眼睛。

PARTY到深夜的时候结束了。樱没出现。

但是他来过，缈缈知道。来过，但是没有出现。

她一个人站在比平时更加凌乱的房间里，在橘黄色光下看着大门呆呆的发愣，手上有酒精的味道，来自于然。

他说，缈缈，和他在一起，你注定不幸。

缈缈把樱约了出来，约在一个有许多人的PUB里。热闹，疯狂。

樱，我要结婚了，下个月，我和然去澳洲。

樱笑了起来，我早就有预感，你会离开我。像其他人离开我一样。

但我不相信，因为我觉得你爱的人是我。

如果我不走，我会爱上你的，所以我要走，我不想爱你。

因为我失信，你生日没来?樱的笑容更加灿烂，更加苍白，身体有些晃。

不是，缈缈把头偏向了中间的舞池，那里变幻着捉摸不定的光，和捉摸不定的影子。

我们都是寂寞的人，两个寂寞的人在一起会变的更加寂寞，可是我希望有温暖，有家一样的感觉，樱，你可以给我吗?

可以的。

她摇摇头，不要骗我，也不要骗自己，我知道你可以兑现任何承诺，除了这个，寂寞永远无法改变，只能掩饰。

那个然，是你的掩饰?

我喜欢他，以后我会爱上他。

我会很难过。

缈缈笑了起来，第三次，诡异而暧昧的笑，她拍了拍樱的头。樱，你不会难过的，因为你所要的和我一样，并不是爱，相信我，你只是寂寞。

樱沉默，PUB的重低音贯穿着空气，让每个人的心脏都剧烈的震动。

震动，然后他听到了碎裂的声音，是坚固的玻璃碎裂的声音。

原来并不是水泥，只是玻璃，坚固但是脆弱。

他把头抬了起来，面无表情。

为什么，你们都要离开我?

他站在了镜子前面，里面有一个脸色苍白的人。嘴唇没有血色。

他想起了那天他和她接吻的时候，他终于触到了她的唇，柔软的，温热，但是他没有咬下去，没有咬，于是他不知道，她的唇是否有血色。

永远不会知道了，原来一切都只是存在与镜子里的幻觉，和现实之间的距离如此近，却永远无法碰触。

“你去——”他对着镜子里的人，没有说下去。

缈缈说，樱，相信我，你只是寂寞。

他突然感到脸上的湿润，用手轻揩，清澈的，是泪水。

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