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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北京市第四中学高中部校友回首

四中——成就我生命的福地

北京师范大学教授 于丹

我们从四中到底可以带走什么？去年的教师节，我们班的同学，一起给我们语文廖锡瑞老师过节，我拿着我写的书，送给他，我在上面写了一句话：“廖老师这是我交给您的作文”。因为当年我是她的作文课代表。30年前的作文课，某种意义上来讲，它铸就了我的今天。一所校园对一个生命的意义，有的时候要走出去很多年之后，我们才会真正的懂得。我跟很多人都说过，我小的时候是一个沉默寡言、胆怯内向的独生女。尽管你们今天对独生子女已经觉得如此的常规化，但是在我们童年还是个罕见的现象，家家都有很多兄弟姐妹，而我作为一个腼腆的，从来没有上过幼儿园的独生女，在我漫长的小学阶段里，我几乎是不合群的，几乎是一放学就缩回家的。很多人后来都惊讶的问：“那你后来怎么变成这样了？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我很认真的告诉他们，从四中。

四中从某种意义上说，是我生命涅槃的地方，我在这个地方带走的绝不仅仅是高考的那些知识，比知识更重要的，我想是我一路上渐行渐远逐渐才明白母校留给了我什么。我可以坦率的告诉大家，我在四中的时候不是一个好学生，我那个时候的学习成绩，除了能当个作文科代表，别的一无是处。但当时我想来日方长，我能给母校交满意的答卷，不过要等我一段。等到我把我的书，交给我老师的时候，我告诉他，这是我交给他的作文，也是交给母校的答卷。那么我从母校带走的是什么呢？我印象最深的，就是四中是一个真正激励学生去发现生命自信的地方。我记得就在高考的前一两个月，我们的那位语文廖老师，还在带我们春游。当时的高考比现在要难很多，为什么四中的文科班，大家可以有那么大的兴趣，而且大家会不感到压力呢？就是因为在四中的时候，我们知道，比学业更重要的是完成了一种自我的发现。我刚才进来的时候，拿到了四中同学写的诗集，我觉得很亲切，原来诗意一直都在。因为我们那个时候也是写诗，我们那时候有大合唱，有踏青，还有老师带我们去看备受争议的，甚至是半禁放的电影。我们在这个地方接受的教育，是这样一种向外去发现无比辽阔的世界，向内去发现无比深刻的内心。人在中学的时候，需要完成这样一次发现之旅。

我在四中的时候，很幸运地赶上还有住校的机会，所以我一直很缅怀我们曾经住过的平房，我们那时候在平房里边还可以经常跑出校园玩，因为那时候四中的墙也很矮，我在四中的时候，不仅不是好学生，甚至还是学习不好，还很淘气的学生。我记得我们曾经被管宿舍的老师抓住过，抓住的理由是因为不光我们跳墙出去了，我们还用滑轮在墙头上，把7辆自行车给吊出去了。

我们是凌晨跳墙回来的时候被抓住的，老师问：“你们怎么出去的呢？”我们说：“滑轮原理，我们活学活用，墙头上安了一个滑轮，所以没有一点动静，也不费劲就把自行车吊出去了。”老师就很好奇的说：“你们再给我表演一遍，我要是真看见你们用滑轮弄出去的，我就不罚你们了。”果然因为我们的出色的行为艺术，后来没挨处罚，老师就把我们放回去说“能睡一会儿就赶紧睡一会儿吧”。这是我们在高考那一年的心态，我们那一年照样是很飞扬的，照样有很多调皮的主意、奇思异想。我还记得1982年，那是世界杯第一次在中国的转播，所以我还记得那是西班牙第12届世界杯的足球赛，我们那个时候在四中的小破房里面挤着看比赛，所以我在高考之前，其实一直是从一轮一轮的初赛然后到复赛到半决赛，看完了半决赛好像我们高考了。我最后看的决赛，我还清晰的记得是西德队对意大利队，因为那个时候柏林墙没有拆倒，当时还叫西德队，当时的队长是汉斯?穆勒。我记他记得如此清楚，就是因为在高考的时候，我的政治考卷上问当时的联合国秘书长，我实在答不出来了就写上了“汉斯?穆勒”。

高考前还能连人带车的跳墙，高考中，还敢把球星填在高考试卷里，这都是多么不靠谱的事啊。可是这些就发生在四中这个校园里面，让我们感觉到生命中比成绩更重要的是人生命的成长，是每时每刻我们对自己生命的把握，一种真诚的坦率的，不失自己生命尊严和自由的状态，这种状态会让我们以后穿过重重的检验、考试、甚至困顿坎坷，而最终可以成为自己，成为一个不受种种障碍束缚的，真正能够为社会担当责任，同时也不失生命自由的那个自我。我想这是我们当年从四中能够带走的最宝贵的东西。

我在四中的时候，有幸在这所校园里面住校，所以每天从清早起来，在那一排粗糙的水泥台子前面刷牙、洗脸一直到晚上下了晚自习回到我们的宿舍，那个时候我们是生蜂窝煤炉子的，我们的那个女生宿舍要住13个人，那么大一间宿舍生炉子，老师们最担心的就是怕我们中煤气，所以在我们上晚自习的时候，老师就要去通炉子。我们今天为什么这么尊重我们的廖老师。我脑子里面永远有一个清晰的画面，就是1981年岁末和1982年相交的那个寒冬，是他胃病犯得最厉害的时候，他做过胃病的手术，胃切除了4/5，很多时候，他给我们上课是吃不了饭的，他吃当时一种很便宜的整盒大方块的饼干，他要泡水才能吃。我们在复习紧锣密鼓最后寒假前的那段时间，每天回宿舍，都会看到廖老师披着一个破棉袄，左手顶着胃，右手在给我们通炉子，这就是这个学校给我的记忆。

今天我会想起来很多老师，我的很多老师即使已经辞世了，我当年的班主任是历史老师赵如璋老师。赵老师红红的脸庞，白白的头发，他教我们的时候已经60来岁了。我印象很深的是我们高考之后，在赵老师家聚会，赵老师对我们说：“我也等不到你们成家了，平常我老那么厉害的训你们，我现在跟你们说说以后谈恋爱你们用得着的话吧，孩子们，你们记住了老师这句话，恋爱的时候，睁大了眼睛挑，结婚后闭着眼睛过。“

现在想一想我们从四中能带走很多很多东西，四中这个地方，老师给学生是一种人文的情怀。我当年在上学的时候，由于文革，教师青黄不接，当时教我们的老师，年龄最大的是我们英语王鑫章老师，他教我们的时候，72岁，我估计现在你们很少看到那么大年龄的老人上讲台了吧，我们的这个王老师特别天真、瘦瘦的，说一口那么华丽，我后来在大学英语系都很少听见的标准的英语，他来教我们。但是呢，他不严厉，他每天在那儿跟我们拿英文漂亮的口语聊着。我们班第一排有一个特别淘气的男生，80年代刚出魔方，他居然就在老师眼皮底下玩魔方，王老师就一边讲课，一边用眼睛盯着他，后来发现他眼皮都不抬，完全无视老师的存在。王老师就停下了，王老师说：“你这东西就这么好玩吗？你给我看看。”就从第一排拿上来了，我们的英语王老师，就是72岁的王鑫章老师就开始站在讲台上玩这个魔方，玩着玩着就玩高兴了，就忘了讲课了，然后一边转一边说这个东西还真是挺好玩的。这种师生关系是后来我在太多的地方看不见的。很多中学的老师，都有一手扔粉笔头的绝活，不管你坐在什么角落，永远是10环，要打你决不会打到旁边那个人的身上。很多学校都是这样。但是在四中没有这样的现象。我在四中十五六岁的时候，被这个学校成全的是那样一种宽容的、自在的、人心之间彼此有梦想，有尊敬的人格。

一个人人格的养成，对人这一辈子来讲是多么重要，老师用行动感染了我们，更重要的是同学之间的自我教育。当年四中的同学中间，学生的文化生活是非常有意义的，学生之间能够做什么呢？我后来在自己做了大学老师以后，我才知道，我中学的同学，能够教我怎么样做大学老师。我在北师大教大学的时候，有一年雪下的特别早，我在带着我的学生欣赏了雪景后，坐在教室外面的长廊上讲了四中同学与雪的故事。我的同学们，让我知道了，怎么对待生命中的每一场风花雪月。我们四中的文科班的28个人，感情特别好，我们都住校。后来高考的时候，大家当然也都考的很好，有上复旦的，有上南开的，大家就说，什么时候我们再聚会啊，说这话的时候是在一个写诗的男孩子的家里，我说：“我们要一起聚的话，就约好今年的第一场雪，不管在哪儿都得来，还来他们家。”大家觉得这是一个很浪漫的约定，大家就都欣然附议，可是那一年的雪，下的特别晚，一直到了第二年的寒假，雪花就像今天这样。我其实从很早的时候，就是每一个假期都在外边云游，那个假期我又出去了。等到我回来，听到我爸爸妈妈说，家里电话都打爆了，说你们班同学全都去你们那个同学家里了。我就想到了，我们有这个约定，后来我那个同学来了电话，他说于丹，你错过了今年的雪。那个时候，我还充满了不屑，我说：“这刚17岁有什么错过，到70岁以前还有好多场雪呢，怎么会错过呢，下回再聚呗。” 他说：“你看是你提议的，咱们班同学来的特别齐，你是一个发起倡议的人，但是你没来。”那以后，三三两两的聚会经常有，可28个人再凑齐，居然是4年之后，我们考研究生的时候。大家考完研究生，真的又聚到他家在一起包饺子，我这个同学就走进他的书房，拉开柜子，他说：“我这儿还有你的东西呢，全班同学都在的时候才能给你。”他一直在写日记，他从一大摞日记本里抽出来很旧的一本，然后他翻到了一个日子，打开放在我的眼前，我一看那一页日记，上面写着一个年月日，平平的摊开是脏兮兮、皱巴巴的白纸，底下一个字都没有，我说：“这是什么啊？”他说：“这是我们上大学的第一年冬天，因为相约下雪的那天大家都来，大家都来了，给你家打电话，知道你去外地了，知道你一定赶不回来了，大家说，留住今年这场雪，等到大家都在的时候还给你。所以，我在日记本上写了上日子，把这一页打开，就站在外面接雪花，等到雪花把本子全落满的时候，就合上，全班同学说好，今年这场雪就在这里，等到我们全班都在的时候，我们在把它还给于丹。”大家知道吗？这样的故事，你觉得像《读者文摘》上的故事吗？但其实，它就是四中同学之间跟风花雪月所有的约定。

四中是一座真正优秀的学校，我并不希望这种优秀的指标，仅仅体现在升学率上，它其实是给了学生一种身心的成全，同学之间除了成绩竞争的关系之外，还有这些美丽的默契和相约。我后来是在雪中给我的学生们讲完了后半节课，关于四中的故事。当时有很多学生都哭了，他们跟我说，多遗憾，我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中学和这样的同学。大家知道中学是不可复制的，如果说上四中仅仅意味着高考就有了保障，那只是四中给你的很小一部分，更重要的是穿过了那道门槛之后，长长的年华中，我们保持着一种什么样的生命的状态。

我说，我从四中带走的，是一种信念。

我们的生命能够与四中结缘，这样的校园，这样的老师，我们要是再觉得怨天尤人，觉得我们还有很多事情不尽如人意，别人比我得到的更多，只能说是我们自己错失了良机，什么是自己呢？自己其实是一种坦率的认知，但是认知之后，你要有建构自己的一种能力。我从来不避讳的说，我在四中不是个好学生，因为我的成绩里头就有我自己超越不了的障碍，但是我不认为我以后就不能幸福，我以后就不能成功。我认为人从四中这里带走一种正确的自我认知，它让你一路上保持着评价自我的一种能力。但是，评价自我之后，你还可以向前走，你还可以扬长避短去把自己的畅想真正的发挥出来。

我自己知道我一定得读文科班，因为，我对于文字的感受，我从小会觉得我在文字中有所托付。我从小长大，一种缓解自我压力的方式就是写自己。你们今天这么多都是独生子女，你么已经没法理解我们那个时候独生子女生于60后的人，独生子女这是一个多稀罕的物种。没有兄弟姐妹可以沟通，我从小写日记的时候，就觉得文字是最可托付，永不辜负自己的一个归宿。我在四中遇到这些老师，他们加强了我对于文字的这种依托，也就是说我跟文字的这种默契，其实是在我高中年代奠定的。

人在中学的时候会完成一种自我发现，就是我自己的内心真正想要的到底是什么，今天一方面你不用说好高骛远的去看，远方别人的生活怎么样？但是另一方面对自己其实要有一个评价，就是知道我自己能做什么，怎么样去往前走？我们能做什么呢？一个人怎么样去看自己的内心呢？我还记得，我们那个时候写大量的作文，我们在四中的时候上课，其实我们上的课挺辛苦的，高考之前，我们是从早晨7点钟，到中午12点钟上课，每一个下午考试，而且我们是从周一到周六，因为我们那时候没有双休日，我们的周六也是全天上课的，我们那个时候没有文综，也没有理综，我们的文科班上的是语文、历史、地理、政治、英语、数学。从周一到周六，每天下午考一门，每天上午五节课。这个节奏不可以说不紧张，但是我们仍然感觉得到内心是有弹性的，我们那个时候还会知道，人在这么紧张的学习之中，为了抵达的不是一个远方的技术标准，高考的分数线，而是终于要成为自己。

四中这个地方在我生命中留下过很多的东西，是这个地方它改变了我生命的质地，它让我觉得我走出这个校门的时候我已经面对世界做好了准备，这种生命的成全现在就发生在你们每一个人的身上，但是你能不能够被成全，我还要说一句不怕你们泄气的话，再好的学校它也不是能成全每一个学生，要看每个学生有没有这个悟性，这种努力，这种信念和它自己跟母校之间的默契，什么叫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我时常在一些时刻想起四中，我常常闭上眼睛就会回到当年的高二六班。我总在想，1982年高二六班在结业之间的那些年，它曾经改变了太多太多少年生命的质地，那么些老师用生命提携过我们。

感谢母校，感谢四中！

（根据报告录音整理，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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