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复无常的天气骤然热了起来,仓惶中失去了季节渐变的感觉,我还没来得及脱下毛衣,五彩缤纷的T恤就在大街上招摇起来。周末听着音乐,我翻箱倒柜收拾着换季的衣服。一个沉甸甸的旧塑料包“扑通”一声摔出衣柜,打开来看竟是几双厚厚的鞋垫。这是哪年母亲一针一线做好,辗转几次换车送来的,我早已忘在脑后。我那价格不菲的皮鞋,何时垫过这么粗笨的鞋垫呢,真不知它们已被冷落了多久了。
“……
替儿再擦擦鞋,
为儿再缝缝扣。
儿行千里揪着妈妈的心头肉……”
听着阎维文的深情演唱,捧着厚厚的鞋垫,心里慢慢漾起一股暖流,眼前朦胧起来。有多久没回家看望母亲了,她老人家在忙什么?又在做袼褙、纳鞋垫?
拨通电话,母亲愉快的声音从线的那端传来。“呵呵,你买的衬衣,今天刚上身,你二婶眼馋的不得了。呵呵。”母亲骄傲着,絮叨着,惭愧却涌上我的心头。那是去年夏天给母亲买的衬衣,在我的衣橱白白闲挂了大半年,在寒冬腊月才想起带回家给母亲。母亲辛勤养育我们,为我们做了大半辈子衣服,而我一件衣服却让老人足足等了一年才穿到身上。
母亲常年劳作总有干不完的针线活儿。虽然我们都已成家立业,早就不穿母亲做的衣服了,但任何零碎布头、旧衣在母亲手里都有用场。记得年幼时全家七口人,一年四季的衣着、鞋袜全指望母亲手工缝制。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在多人口的家庭,一件衣服的生命格外顽强,“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孩子们从长到幼接力穿着。母亲的终日操劳仍赶不上我们的生长速度,连脚指头也不愿受点滴的委屈,常常顶破了鞋帮向母亲示威,在炎热的夏天,迫不得已的时候干脆赤脚上学。
在所有针线活中,做鞋恐怕是最繁琐、耗时最久的劳动过程。尤其那厚厚的千层底,一道道工序的制作都要耐心细致才能合脚。记得有多少个静静的夜晚,油灯如豆,散射着黄晕的光,我们趴在八仙桌上写作业,母亲把屋内外杂乱的家什儿规整完毕,然后借着昏暗的光亮浆洗缝补。母亲把剩稀粥均匀刷在长方形面板上,把旧衣撕成布片,打理平整,一层层粘到面板上,压实。灯光把母亲弓身埋头忙碌的身影投射到墙上,瘦小的身躯竟是那样高大,颇似奋力耕作不倦的老牛。等硬、挺的袼褙晾干了,母亲见缝插针,挤出零星时间,依样儿剪裁好鞋底,用白纱布把几层封裹起来制成千层底的雏形,再以斜裁的白布条包边,密针细缝。等这一系列准备工作做好,才能抽出整功夫来纳千层底。
母亲纳鞋底的姿势最为优美。尤其在雨天,不能到田间劳动,趁着潮湿的空气,最适宜纳千层底。母亲从容端出全套装备——包罗万象的针线筐,坐在堂屋门槛内的矮凳上,扯着又细又长的麻皮儿,俯身在小腿上搓麻线。匀细的麻线在母亲的小腿和手掌之间渐渐伸长,母亲的小腿很快被搓得通红。屋外,雨线密密麻麻地下落,迅速聚集成混浊的溪流,在院内四处游走。屋内,母亲哼着小曲儿,鞋底在左手里上下翻转,麻线在右手上来回穿梭。一会儿,双臂像腾飞的雁翅,一抖一抖自如伸展;一会儿,双手像啄食的鸟头,在千层底上穿针引线,完全是一副自我陶醉的样子。此时,我总忘记了手中的作业,转过身子,静静地凝视母亲,默默地在心中为母亲画速写,眼睛随着麻线的一紧一收,专注于母亲那双灵活舞动的手,那被麻线磨砺得粗硬的手指,那缠着厚胶布的伤口不会再出血吧。当屋外的雨水漫过脚面时,母亲纳过的鞋底上早已排列了整整齐齐、密密麻麻的针脚。如果日夜赶制,一双新鞋的诞生,至少要花费母亲一周的时间。尤其在新学期开学的第一天早晨,我们姐弟四人睁眼起床,见床头摆放的新衣、鞋袜、缝补过的书包,雀跃欢呼之余却见母亲满脸疲惫,粗糙干裂的手指缠裹着渗着血迹的胶布,那手无疑又被麻线勒破了。当我们穿着温暖、舒适的千层底,迎着朝阳一步步走向学校,偶尔回头,却见身后的母亲正目送我们远去,眼光里流淌着无声的叮咛,脸庞上洋溢着暖暖的晨光。就这样一晃就是十几年,我们脚下的千层底磨穿了一双又一双,我们上学的路程离家乡也越来越遥远。
清楚记得我进城上学的那年夏天。母亲冒着酷暑,为我做新被褥。那天中午,院中高大的梧桐树撑起绿色的太阳伞,遮挡出半院子的浓荫。树梢上的知了一阵接一阵地喧闹,把午睡的人们的瞌睡扯得悠长而疲惫。母亲把凉席铺在绿荫下,展开棉花给我做新被褥。母亲总爱把线儿甩得长长的,一根线从一头缝到另一头。我不会缝,只能帮忙穿线。为了保证线的足够长度,又不至于剩余的线头太长,我就牵着线从一头跑到另一头实施“实地测量”。被面是淡蓝的底色,大片翠绿的荷叶间点缀着朵朵白莲。母亲坐在上面俯身飞针走线,宛如一只穿梭在湖水中的小船。我实在喜爱这洁白的莲花,就拿了纸趴在母亲缝过的地方细细描画。当我得意于自己的画作,要向母亲炫耀时,却见一根白发静悄悄地躺在荷叶上,这难道是母亲的白发?抬头看年仅四十岁的母亲,竟显得那么苍老,扯线的手臂一顿一顿,完全不似往年纳千层底时那么轻灵潇洒。终日操劳的母亲逐渐在衰老,我们却拍着翅膀飞得愈来愈远了。
岁月蹉跎,人生如梦。母亲已度过了65个春秋,母亲做过的针线活儿不计其数,母亲的手指缠绕过的线儿绵延无尽,我们也无法计算。但丁说:“世界上有一种最美丽的声音,那便是母亲的呼唤。”罗曼罗兰说:“母爱是一种巨大的火焰。”而我想说,母亲与儿女之间有一条长长的线,母亲在这头,儿女在那头。无论她的儿女走到天涯海角,都笼罩在母亲追随、牵挂的目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