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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论《周易》经传与《孔子诗论》的哲学品格

2013-06-22

……实咎於其也。《天保》其得禄蔑疆矣,巽寡德故也。《祈父》之责亦有以也。《黄鸟》则困而欲反其故也,多耻者其病之乎?《菁菁者莪》则以人益也。《裳裳者华》则…… ⑦

简文“实”字从李锐《札记》所释。“巽”字各家有异说,我们认为当如字读,说详后。“病”字从李学勤先生释,意为“忧”。

“实咎于其也”,前当接第八简尾“伐木”。则全句读为“《伐木》,实咎于其也”。《伐木》说:“宁适不来,微我有咎”,所以

《诗论》说“实咎于其也”,即表面看来不 咎,而“实咎”。《诗序》:“《伐木》,燕朋友故旧也。白天子至于庶人,未有不须友以成者。亲亲以睦友贤,不弃不遗故旧,则民德归厚矣。”依《诗序》,似乎《伐木》当为美诗,不当言“咎”之。但《诗经》学史上亦有以其为刺诗者。陈奂《诗毛氏传疏》说:“李贤注《后汉书·朱穆传》引蔡邕《正交论》‘周德始衰,《伐木》有鸟鸣之刺。’《风俗通义·穷通篇》同是《鲁诗》说,以《伐木》为刺诗也。”以上是汉代《诗经》学家的意见。那么,作为先秦旧文的《孔子诗论》为什么评论《伐木》时说“实咎于其呢”?诗篇所言不符合“惧以始终”之要求,故言“实咎于其也”。这与包括《易传》在内的先秦文献所载孔门哲学的一贯思想有关。《周易·乾·文言》:“《九三》曰:‘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何谓也?子曰:‘君子进德修业。忠信,所以进德也;修辞立其诚,所以居业也。’”《伐木》所言“宁适不来,微我不顾”、“宁适不来,微我有咎”与“修辞立其诚”之原则显然有一定的距离。另,《系辞下》:“惧以始终,其要无咎。此之谓《易》之道也。”《伐木》言“迫我暇矣,饮此矣”,与“惧以始终”之敬慎态度也有一定的差距。故以孔子的一贯思想来说,应当“咎”之。

“《天保》其得禄蔑疆矣,巽寡德故也。”对于《天保》主人公“得禄蔑疆”之缘由,《诗论》断为“巽寡德故”。那么,什么是“巽寡德故”呢?《天保》说:“天保定尔,俾尔戬谷。罄无不宜,受天百禄。降尔遐福,维日不足。”(一章)“天保定尔,以莫不兴。如山如阜,如冈如陵。如川之方至,以莫不增”(二章)。“神之吊矣,诒尔多福。民之质矣,日用饮食。群黎百姓,遍为尔德”(四章)。对于《天保》的主旨,《毛诗序》说:“《天保》,下报上也。君以下下,以成其政;臣能归美,以报其上焉。”两相比较,可见《诗序》对于诗篇大意的概括语焉未详,不如《诗论》所言中肯。

传统认为《天保》是歌颂君主的诗篇,所以称其德为“寡德” ⑧ 。“巽”字《说文》训为“具”,“巽寡德故”即“具寡德故”。以此解释该字,完全可以读通。如此,该句言诗篇所歌颂的对象具有“寡德”,故“得禄蔑疆”。但“巽”字在这里还有更好的、更符合《诗论》风格、更具理论意义的解释。按“巽”在《周易》中含有“化”的意思。《诗论》用此意论证《天保》主人公之“得禄蔑疆”是由其以德化下之缘故。

《易·系辞下》(五章):“巽,德之制也。”“德之制”是什么意思呢?《巽卦》《彖传》:“重巽以申命”。《象传》:“随风,巽。君子以申命行事。”这里的“命”是“天命”或“性命”的“命”,而不是行政命令的“命”。所以《系辞下》说,“昔者圣人之作《易》也,将以顺性命之理。是以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立地之道曰柔与刚,立人之道曰仁与义”。“制”是“生、化”之意,即《易传》所谓“生生之谓易”。《郭店楚简·性自命出》篇说:“性自命出,命白天降。道始于情,情生于性。始者近情,终者近义。”又说“理其情而出内(入)之,然后复以教。教,所以生德于中者也”(《郭店楚简》179页)。在这一“天、命、性、情、道(德)”的结构中,可见“道(德)”与“命”的密切关系。在“申命行事”的过程中,可能会有种种变化,所以《系辞》又说“巽以行权”。《象传》所说《巽卦》之卦象是“随风”。“随风”作为“申命行事”之“象”的确是非常形象的。

孔子说过:“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论语·颜渊》)。何晏《注》:“加草以风,无不仆者,犹民之化于上。”此可为《巽卦》“君子以申命行事”的

“随风”之象的说解。综合先秦有关文献尤 其是《易传》的有关说法,可知此处以“巽”释为“化”不误。此训《易传》中还有旁证。《易·系辞下》:“子曰:乾坤其《易》之门邪?乾,阳物也;坤,阴物也。阴阳合德而刚柔有体。以体天地之撰,以通神明之德。”“天地之撰”的“撰”,旧注释为“数”。金景芳先生认为此说“不见得对。实际上,‘天地之撰’指的是天地的变化,是外部的表现。‘体天地之撰’,就是成变化的意思。‘德’是内部性质。‘通神明之德’,就是‘行鬼神’的意思”。按:“撰”即“巽”。“体天地之撰”是《彖传》屡言的“化成天下”之意。“通神明之德”不一定是《系辞》所谓“行鬼神”。这里的“神明”一词似不指鬼神,而与《郭店楚简·太一生水》之“神明”义近。《太一生水》说:“太一生水,水反辅太一成天。天反辅太一,是以成地。天地(复相辅)也,是以成神明。神明复相辅也,是以成阴阳。阴阳复相辅也,是以成四时。四时复相辅也,是以生沧热。沧热复相辅也,是以成湿燥。湿燥复相辅也,成岁而止。”在《太一生水》中,天地、神明与阴阳虽然有生成转化的关系,但位次相接。细绎《系辞》之文,可以体察到“体天地之撰”与“通神明之德”为互文,即为前引金景芳先生所言“成变化”之意。

我们在前引《郭店楚简·性自命出》时,提出那里的“道”与“德”意近。关于这一点,除了《性自命出》文章中的内证外,《易传》中存在有力的旁证。《系辞上》:“一阴一阳之谓道,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仁者之谓仁,知者见之谓之知。百姓日用而不知,故君子之道鲜矣。”前引《天保》四章“神之吊矣,诒尔多福”与首章“天保定尔,俾尔戬谷”意近,即《诗论》23简所言之“得禄蔑疆”。《天保》四章之“民之质矣,日用饮食。群黎百姓,遍为尔德”。《郑笺》:“群众百姓遍为汝之德,言则而象之。”高亨先生据此以“化”释“为”,确为有见 ⑨ 。诗篇言主人公“知”“百姓”“日用饮食”,人民皆为其德所化,而“神诒多福”即《诗论》所谓“得禄蔑疆”之意。如此,《天保》文辞与《诗论》对其所作的判语合若符契,了无疑义。

《诗论》的整理者对简文“《黄鸟》则困而欲反其故”一语未作解说,而本句实含深意。《诗经》中以《黄鸟》命名者有《秦风·黄鸟》与《小雅·黄鸟》,《诗论》所论为后者。诗篇描写一个身在异乡的人不受善待、难与他人沟通而陷于困顿,《诗论》评判该篇内容所用之“困”字为《周易》常用语词。《易·系辞下》:“《易》曰:‘困于石,据于蒺藜,入于其宫,不见其妻,凶。’子曰:‘非所困而困焉,名必辱;非所居而居焉,身必危。’”《易·系辞下》所谓的“《易》曰”云云,为《周易·困卦》六三爻辞。

《周易·同人》卦九三《象》曰:“乘其墉,义弗克也。其吉,困而反则也。”《黄鸟》的主人公欲返回父母之邦即属于“困而反则”之类。“困而反则”是吉利的,“多耻者”为什么应该为之忧呢?这要从孔子一贯的思想来理解。孔子论为学,有在思维模式上与此相类的判断。《论语·季氏》:“孔子曰:‘生而知之者上也;学而知之者次也;困而后学,又其次也;困而不学,民斯为下矣。’”“困而不学”,即困而不知反者,非君子所与群,故亦非君子所当忧虑。学而知之,君子即“多耻者”修养中的应有之义,“困而知反”者尚可为君子引为同侪,故为之忧。

从传统说法及当代研究的结论来看,《诗经》尤其是《小雅》作者的社会身份为贵族国人,即“君子”之属。《周易·同人》卦《象》曰:“天与君子以类族辨物”。韩伯康《注》:“君子小人各得所同”。孔颖达《疏》:“族聚也,言君子法此《同人》以类 而聚也。”“困而欲反其故”的《黄鸟》篇的主人公脱离邦族是不智之举,而且不合于君子所应具的睦于亲族之道德,故由“非所困而困”招致耻辱。《易·系辞下》:“子曰:‘小人不耻不仁,不畏不义。’”《黄鸟》篇主人公之致困,既属于“非所困而困”之类,故“多耻者”即真正的君子为其招致的困境而忧,就不难理解了。

表现《诗论》与《周易》经传密切关系的较为明显的例证还有《诗论》二十六简,简文说:

……忠。《邶·柏舟》闷。《谷风》悲。《蓼莪》有孝志。《隰有苌楚》得而悔之也。(用李学勤先生释文)

“《邶·柏舟》闷”句,《诗论》的《释文考释》说:“孔子言其诗意曰‘闷’,也与《邶风·柏舟》的诗句相合:‘耿耿不寐,如有隐忧’,‘忧心悄悄,愠于群小。觏闵既多,受侮不少’。又如‘心之忧矣,如匪浣衣。静言思之,不能奋飞’。皆为诗人愠郁忧愁之叹,孔子评为‘闷’。”《诗论》整理者判定“《邶·柏舟》”即《邶风·柏舟》是正确的,但“孔子言其诗意曰‘闷’”,何以“与《邶风·柏舟》的诗句相合”,整理者并未加以详细解说。我们发现,孔子对该诗篇的一字评语“闷”,大有可体味之处。

按“闷”是《易传》中的专门术语。《乾卦》《文言》:“初九日:‘潜龙勿用’,何谓也。子曰:‘龙德而隐者也,不易乎世,不成乎名,遁世无闷,不见是而无闷;乐则行之,忧则违之。确乎其不可拔。潜龙也。”《孔疏》:“遁世无闷者,谓遁避世;虽逢无道,心无所闷。不见是而无闷者,言举世皆非,虽不见善而心亦无闷。上云遁世无闷,心处僻陋,不见是而无闷,此因见世俗行恶,是亦无闷,故再起无闷之文。”《易·大过》《象传》:“君子以独立不惧,遁世无闷。”《疏》:“明君子衰难之时,卓尔独立,不有畏惧。遁乎世而无忧,欲有遁难之心,其操不改。凡人则不能然,惟君子独能如此,是其过越之义。”

细绎《邶风·柏舟》诗句,可知用“愠郁忧愁”来概括该篇的基本内容并不恰当。因为“愠”训“怒”,诗中言作者由于“愠于群小”而“受侮不少”。篇中愠怒的是欺侮诗人的群小,诗人自己并不敢“愠”。诗篇中诉说自己“薄言往诉,逢彼之怒”,因为无处诉说,只有“寤辟有”,即半夜里自己拍打着胸脯生闷气(高亨《诗经新注》)。如果与《易传》中“遁世无闷”的“君子”相比较,《柏舟》的主人公既“不能奋飞”,无法脱离令人苦闷的环境,又不能“独立不惧”,当然谈不到“不见是而无闷”,更谈不到“乐则行之,忧则违之”了。如此,可见《诗论》中关于《邶风·柏舟》“闷”的一字评语准确形象,具有深刻的哲理性和丰富的思想内涵。这样的评论,信乎出于孔子之手。

“《隰有苌楚》得而悔之也”。本句诸家未有通达的解说。该评论所用的语词和思想亦与《易传》密切相关。《隰有苌楚》说:“隰有苌楚,猗傩其枝。夭之沃沃,乐子之无知。”(一章)“隰有苌楚,猗傩其华。夭之沃沃,乐子之无家。”(二章)“隰有苌楚,猗傩其实。夭之沃沃,乐子之无室。”(三章)于《金石简帛诗经研究》认为,此诗的主旨为有家室者羡慕无室无家者。此说与清人如陈奂《诗毛诗传疏》所论意近可采。羡慕他人而自悔,可与《周易》的思想方法联系起来理解。《系辞上》说:“是故吉凶者失得之象也,悔吝者忧虞之象也。”高亨先生指出:“悔恨之情比悲痛为轻,悔恨之事不及咎凶之重,《周易》所谓‘悔’,其实不过困厄而已。” ⑩ 《周易》在判定“吉、吝、厉、悔、咎、凶”时,往往与“失”、“得”

相联系。如《晋》六五:“悔亡,失得勿恤, 往吉,无不利。”《噬嗑》六五:“噬干肉,得黄金,贞厉,无咎”。《隰有苌楚》的主人公既羡慕他人无家,当为有家有室者,亦即属于有得。乐极生悲,诗篇言其“乐”,意在言外,乃作诗之法。《诗论》言其“悔”,乃直言其质,是说诗之法。《诗序》说:“《隰有苌楚》,疾恣也。国人疾其君之淫恣,而思无情欲者也。”“思无情欲者”之说,表面看来去人情甚远,但作为依古人说诗之法,可以找到与《诗论》相通之处。

我们知道,作为古代的占筮之书的《周易》,本极富哲理,然其以哲学著作名世,又当归功于《易传》的完成。《易传》在传统上被称为“十翼”,汉代以来被承认为孔子所作。《史记·孔子世家》:“孔子晚而喜《易》,序《彖》《系》《象》《说卦》《文言》。”《正义》:“夫子作十翼,谓《上彖》、《下彖》、《上象》、《下象》、《上系》、《下系》、《文言》、《序卦》、《说卦》、《杂卦》也。”《汉书·艺文志》:“文王以诸侯顺天命而行道,天人之占可得而效,于是重《易》六爻,作上下篇。孔氏为之《彖》、《象》、《系辞》、《文言》、《序卦》之属十篇。所以《周易正义·卷首》“第六论夫子十翼”说:“其《彖》、《象》等十翼之辞,以为夫子所作,先儒更无异论。”11 宋代以来兴起的疑古思潮,对孔子作《易传》有所怀疑,但近年来学者通过对传世及出土文献尤其是简帛文献的研究,重新肯定了孔子与《易传》的密切关系,并肯定了孔子在哲学上对易学的划时代贡献,在更高的理论层次上再次明确了孔子在中国哲学史上的地位1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