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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谈牛汉:新诗史研究的重要课题

2012-12-29

牛汉写过一首题为《汗血马》的诗。汗血马是传说中的奇异而珍贵的马,它的奇异在于“血管与汗腺相通”,它的珍贵在于“它只向前飞奔/浑身蒸腾出彤云似的血气……/流尽了最后一滴血/用筋骨还能飞奔一千里”。牛汉对这种“汗血精神”心向往之,所以才把自己的书房命名为“汗血斋”。他说:“我只能不歇地奔跑,不徘徊和不停顿,直到像汗血马那样耗尽了汗血而死。这也可以说就是我这个人和我的诗的性格吧!”[]可见“汗血马”不只是诗人神奇的艺术想象的结晶,更是诗人崇高的人生理想的写照。

诗人的一生是与苦难相伴的一生。苦难摧残了他的身体,却没能瓦解他的斗志、扭曲他的灵魂。这是因为在苦难的日子里,有诗相伴,如他所言:“在这多灾多难的人类世界上,我……经历过战争,流亡,饥饿,以及几次的被囚禁,从事过种地,拉平板车,杀猪,宰牛等繁重的劳动。直到现在,心神都没有真正轻松下来,冲出使我陷入其中的历史阴影。幸亏世界上有神圣的诗,使我的命运才出现了生机,消解了心中的一些晦气和块垒。”[5]牛汉作为诗人的特殊价值就在于,一般人只是在承受苦难、咀嚼苦难,而牛汉在承受苦难、咀嚼苦难的同时,却能把苦难升华为诗的美。1972年在咸宁“五七”干校,诗人写过一首诗《半棵树》,据诗人说是看到冯雪峰削瘦的形象受触发而写的——

真的,我看见过半棵树

在一个荒凉的山丘上

像一个人

为了避开迎面的风暴

侧着身子挺立着

它是被二月的一次雷电

从树尖到树根

齐楂楂劈掉了半边

春天来到的时候

半棵树仍然直直地挺立着

长满了青青的枝叶

半棵树

还是一整棵树那样高

还是一整棵树那样伟岸

人们说

雷电还要来劈它

因为它还是那么直那么高

雷电从远远的天边就盯住了它

毫无疑问,这株遭受雷击却傲然挺立的半棵树,不只是冯雪峰命运的写照,同样也是诗人的自我形象,它渗透着诗人的身世之感:受尽摧残,但宁折不弯。令人震撼的是它的结尾:“人们说/雷电还要来劈它/因为它还是那么直那么高//雷电从远远的天边就盯住了它”。这不止是宿命的宣告,更是带血的预言。 苦难不止激发了诗人的情感,同时影响了他认识世界与感觉世界的方式:“我以为我比别人还多了一种感觉器官,这器官就是我的骨头,以及皮肤上心灵上的伤疤。……伤疤形成的皮肉虽有点畸形,却异常的细嫩,它生有百倍于正常皮肉的神经和记忆。……我只能用伤疤的感觉去感觉世界,……甚至可以说,没有伤疤和痛苦也就没有我的诗。”J一般人观察草木,多会被美丽的花冠或婆娑的枝叶所吸引,然而牛汉所关注的却是一般人所忽略的草木的根;一般人观看动物园中的老虎,会专注于老虎的斑斓的面孔与威严的步态,然而牛汉关注的却是水泥墙壁上一道道的血痕和那巨大而破碎的滴血的趾爪;一般人只看到原野上麂子在自由自在地奔跑,诗人却发现了那瞄准麂子的猎人的枪口……诗人这种独特的发现,已不是一般作家所提的观察要细致、要全面等所能解释的了。它来源于牛汉的苦难的人生历程和独特的把握世界的方式。正由于牛汉是透过伤疤去感觉世界,他的诗歌才有了粗犷的背景,独特的视域,油画般的色泽,以及介于梦境与现实间的美妙意境。

研究牛汉,是由于牛汉有一种大气魄,他的刚正不阿与勇于抗争为中国人树立了一种精神榜样牛汉受难的时代,能够坚持自己高洁的人生理想,葆有一种刚正不阿的品格,历尽磨难,“虽九死其犹未悔”,那该是多么的难得!

牛汉就是这样一位难得的诗人。他的人格,光彩照人。牛汉身上充满了博大的爱——讨亲人的爱,对祖国的爱,对民族的爱。他说:“我们这一代人,个人的命运和国家的、民族的命运是连在一起的,血肉相连,不可分的。直到现在,我依然如此。我依然爱我的国家,爱我的民族!有人劝我到国外去,我不去!我曾经劝北岛,不要到外国去。即使受到误解,屈辱,甚至打击,在苦难的生涯中流汗流血,仍然坚定地留在祖国,不出去J正是对祖国、对人民爱之愈深,对损害祖国与人民的行为才会产生强烈的愤怒。“愤怒出诗人”,愤怒,其实也正是基于一种爱。

牛汉身上没有丝毫的奴颜与媚骨,有的是一副铮铮铁骨,一腔凛然正气。1955年5月14日,牛汉因“胡风反革命集团”案被捕,比胡风的被捕还要早两天。此时,他尽管丧失了人身自由,却仍然葆有一颗高傲的心灵。被捕后,面对三天不让睡觉的审讯,他把桌子都掀了。当他发现专案人员让他签字的材料是他们事先准备好了的“加了馅的材料”,他公开声明,“不但这次我不承认,以前的签了字的我都不承认。’’[8]

牛汉的人格力量,更重要的还是在于他在苦难来临,在许多人精神被摧毁的时候,依然保持了昂扬的斗志,他找到了自己生命存在的另一种形态,也找到了与这个时代对抗的一种手段,那就是诗。牛汉曾在《改不掉的习惯》一诗中,引述过聂鲁达所讲的一个多年遭难的诗人的悲伤的习惯:“出f-N/常常忘记带钥匙/多少年/他没有自己的门//睡觉时/常常忘记关灯/多少年他没有摸过开关/夜里总睡在燥热的灯光下//遇到朋友/常常想不到伸出自己的手/多少年/他没有握过别人的手//他想写的诗/总忘记写在稿纸上/多少年来/他没有笔没有纸/每一行诗/只默默地/刻记在心里”。这样的情景,恰恰是牛汉切身遭遇的写照。请看这段牛汉狱中生活的自述:“夏天我天天睡在床上,穿蓝衣服的兵看着我。我的床上方开着一百度的灯,夏天就这么睡。后来我用衣服把灯泡遮起来,他们又挑下来。他们大概一两个钟头换一次岗。开着一百度的灯,就这么折磨我。”J在这首诗的结尾牛汉说:“我认识这个诗人”,岂止是认识,这位改不掉许多悲伤习惯的诗人,不也正是诗人自己吗?这样的肉体折磨,这样的心灵痛苦,放到一般人身上,也许早就被压垮了。但是牛汉却以巨大的勇气直面苦难,并把这种苦难熔铸进自己的诗篇。牛汉曾这样分析过自己:“我在严酷的人生途程中,由于种种沉重的负担,每跨进一步都必须得战胜使生命陷落的危险,事实上我已很难从命运的底层升上来了。正因为沉重地被深深陷人人生,我反而能承受住埋没的重压,并从中领悟到伟大的智慧和灵感。【mJ同为“胡风分子”的诗人绿原,曾这样描述接受劳动改造时的牛汉:“他拉了一天装载千斤以上的板车,或者扛了一天每袋一百多斤的稻谷,回来总要气咻咻地告诉我,他今天又寻找了,或者发现了,或者捕捉了一首什么样什么样的诗。”【11]在咸宁干校五年的噩梦般的日子里,诗人精神与肉体倍受压抑,写诗则成了诗人对抗不公正的命运的一种手段。诗人的肉体生活在封闭、狭窄的物理空间,但诗人的心灵却可以在广阔的心理时空中自由翱翔。牛汉在新时期发表的代表性作品,如《悼念一棵枫树》、《华南虎》、《鹰的诞生》等,全是在这个时期写成的。这印证了牛汉对胡风说过的话:“只有一个人能有力量拥抱和热爱了整个历史,那么他就有力量把这个历史的热力和性格在个人的感受上激发出来。我将慢慢地锻炼自己这种大的气魄。”[12]当说这句话的时候,牛汉还是个不足三十的血气方刚的青年,正是通过炼狱的磨练,才真正形成了牛汉人格与诗作的大气魄。 牛汉不仅在饱受磨难时是硬汉,到了新时期,牛汉的地位变了,成为备受尊重的诗人,但他依然表现了正直不阿的个性。面对文艺界某些人的长官意志,他敢于公开抵制;对社会上以及文艺界的不良现象,他敢于进行鞭辟人里的批评;在面临改革还是倒退的时候,他敢于发出自己的声音。而这一切对充斥了市侩作风的文艺界,无疑是最好的针砭。研究牛汉,还由于他始终葆有一颗童心。

始终与青年诗人心灵相通在2003年4月在河北廊坊召开的“牛汉诗歌创作研讨会”上,我在发言中曾引用了牛汉的《抄诗与背诗》:

我的个子很高

眼睛近视,

深深地弯着腰,

观看贴在泥墙上的诗。

没有打招呼,

有人把笔记本,

也许是一张薄薄的纸片,

轻轻地放在我的背上。

我的背部很厚很宽

扛过沉重的屈辱和苦难,

可从来没有背负过一行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