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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谈传经与弘道:荀子儒学的重新定位

2013-01-14

“《书》者,政事之纪也;《诗》者,中声之所止也;《礼》者,法之大分,类之纲纪也。故学至乎《礼》而止矣。夫是之谓道德之极。《礼》之敬文也,《乐》之中和也,《诗》、《书》之博也,《春秋》之微也。在天地之间者毕矣。”25

在此,荀子实际上是把儒家经典看成是学从阅读儒家经典到继而学礼,但在实质上则是从士做起直到最高的目标──圣人,这一目标是时刻不能放弃的。荀子说:“其义则始乎为士,终乎为圣人。真积力久则入,学至乎没而后止也。故学数有终,若其义则不可须臾舍也。为之,人也;舍之,禽兽也。”50放弃为士成圣的目标,就被看成是禽兽,由此也可以看出荀子强烈要求人提升自我、避免沉沦的炽热心肠。在荀子那里,学习和行动的最高目标是圣人,《礼论篇》所说的“故学者,固学为圣人也”,《解蔽篇》所说的“故学也者,固学止之也。恶乎止之?曰:止诸至足。曷谓至足?曰:圣[王]也。圣也者,尽伦者也;王也者,尽制者也。两尽者,足以为天下极矣。故学者以圣王为师,案以圣王之制为法,法其法以求其统类,以务象效其人”,《儒效篇》所说的“不闻不若闻之,闻之不若见之,见之不若知之,知之不若行之,学至於行之而止矣。行之,明也。明之为圣人。圣人也者,本仁义,当是非,齐言行,不失毫厘,无他道焉,已乎行之矣”等,都是把通过学习和行动达到圣人的境界看成是人的最高使命。如前所述,学习和行动既根本又便捷的途径,是遵循“师”和“师法”,即接近榜样和典范,喜爱之和效法之。《修身篇》载:“礼者,所以正身也。师者,所以正礼也。无礼何以正身?无师,吾安知礼之为是也?礼然而然,则是情安礼也;师云而云,则是知若师也。情安礼,知若师,则是圣人也。故非礼,是无法也;非师,是无师也。不是师法而好自用,譬之是犹以盲辨色,以聋辨声也,舍乱妄无为也。故学也者,礼法也。夫师,以身为正仪而贵自安者也。诗云:‘不识不知,顺帝之则。’此之谓也。”

不管实际上有多少人会去真正不懈地追求圣人,也不管最终结果有多少人能够成为圣人,荀子的观念不折不扣是一种理想主义,是对人高度期望的一种乐观主义。主张人性恶的荀子,恰恰低估了人的本性难移的难题。说起来,人类神圣的、崇高的理想和信仰,主要是一种召唤或感召力,是一种精神上的支柱和力量,由此使人得到觉醒和提升,而不是一种通过具体行动可以直达的理想港湾,就像基督教作为终极理想的上帝与普通人的关系那样。基督教的理想主义可以说是一种带有强烈悲观性的理想主义,与此不同,儒家的理想主义则是一种乐观性的理想主义。在这一方面,荀子也是很典型的。《儒效篇》的一段话就是进一步的印证:“我欲贱而贵,愚而知,贫而富,可乎?曰:其唯学乎。彼学者,行之,曰士也;敦慕焉,君子也;知之,圣人也。上为圣人,下为士君子,孰禁我哉?乡也,混然涂之人也,俄而并乎尧、禹,岂不贱而贵矣哉?乡也,效门室之辨,混然曾不能决也,俄而原仁义,分是非,图回天下於掌上而辨白黑,岂不愚而知矣哉?乡也,胥靡之人,俄而治天下之大器举在此,岂不贫而富矣哉?”51读起荀子这段悦耳动听的话,谁会说这不是理想主义和乐观主义呢?

同荀子的这种圣人理想主义紧密联系在一起的他的社会政治理想主义,整体上也是沿着孔子儒家道统的方向前进。在作为儒家黄金时代的三代理想盛世观念中,圣人理想与盛世理想是统一的。有圣人,也就有盛世,有盛世也就意味着有圣人。但在春秋之后,由于社会政治的极度混乱,人格理想与盛世理想的统一性意识稍有分离。照“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所说,在个人对社会政治无能的情况下,就只好选择自我完善的人格理想了。但一般来说,儒家的圣人理想同盛世理想始终是密切联系在一起的一种统一结构(即一般所说的“内圣外王”)。我们知道,儒家的德治主义和礼治主义,也就是依靠君子、贤人和圣人等这种道德榜样的治道。在这一方面,荀子也是很典型的。我们从澄清的角度入手来考察一下荀子的社会政治理想。

如前所指出的那样,对荀子治道的严重误解之一,是把他看成是法家的同道,或者至少是把他视之为从儒家到韩非法家过渡的桥梁。以童书业的说法为例看一下:“荀子的思想通过韩非、李斯,颇有影响于秦朝的政治,而汉朝的制度有许多是继承秦朝的。汉朝所谓‘王、霸杂用’的政策,实际上就是阳儒阴法,而荀子便是一个儒家大师中‘阳儒阴法’的人;必须明白这点,才能抓住荀子思想的本质。”52在荀子法先王和法后王的关系问题上,童书业强调,称道“先王”是儒家的传统,“法后王”则是荀子的创见。荀子所说的“后王”实在就是“当世之王”53,而不是指周代的文武。把荀子排除在儒家道统之外的主要论据,主要在于认为荀子重“法”、重“霸”、重“世主”和重“君权”,而且他培养了作为儒家异己分子的韩非和李斯,并直接和间接地影响了秦政。这些论据实际上大都靠不住。先说荀子与法家人物的关系。在荀子批判的“十二子”中,其中就有指名道姓批评的慎到和申子。司马迁记载的韩非“事荀卿”一语,也许是韩非被看成是荀子弟子的“唯一”依据,《荀子》和《韩非子》一书,都没有提到他们之间的任何关系。且韩非之学与荀子之学之间的关系,也完全不像人们所说的那样,荀子是从儒家到韩非法家的桥梁。荀子的“性恶论”也许影响了韩非,但荀子自始至终都是一个道德主义者,而韩非却主要是一个非道德主义者。司马迁所说的韩非“喜刑名法术之学,而其本归于黄老”,已经表明他与荀子儒家没有什么特别的联系。因此,韩非究竟在什么意义上曾师从过荀子至可疑。与之不同,李斯师从荀子事,则比较清楚。除了《老子韩非列传》中提到李斯和韩非“俱事荀卿,斯自以为不如非”之外,在《孟子荀卿列传》和《李斯列传》中,司马迁两次指出李斯事荀卿之事,并记载李斯从荀子学“帝王之术”、辞别荀子西之秦的缘由及势盛之时感叹所说的“嗟乎!吾闻之荀卿曰:‘物禁大盛’”等。《盐铁论?毁学篇》载:“方李斯之相秦也,始皇任之,人臣无二,然而荀卿为之不食,睹其罹不测之祸也。”李斯上书始皇要求禁止《诗》、《书》是他对儒家犯下的严重罪过。但《史记?乐书第二》又载:雅颂废,郑音兴,“二世尤以为娱。丞相李斯进谏曰:‘放弃《诗》《书》,极意声色,祖伊所以慎也’。”对受到赵高操纵的二世的暴政,李斯曾多次要求进谏,但都遭到了二世的拒绝。二世要求李斯为他提供君主享乐主义的根据,李斯迫于压力和利益的考虑而屈服了。54但这种个人性的选择,不能归罪于荀子。弟子辱师门或背叛师门,师者除了痛心亦无良法。若以此来责师,连孔子也难免其咎。

在儒家的圣王意识中,君主作为典范一般来说都带有一点苦行主义的味道,虽然不像墨家所说的那样苦。但在荀子那里,情况有所变化。在他看来“先王”或理想的君主,并不是通过事无巨细的“苦行”来进行统治的,明君圣王的根本治道是选用贤能的大臣,使之各负其责,各尽其职,而他自己由于不介入和干预各种事务而能够高度安逸和娱乐。对荀子来说,这种“垂拱无为”之治,是早已为圣王所实践过的理想治道。从老学早于荀学这一点来说,荀子的这一思想与老子道家的治道可能具有一定的关联,但由于老子无为之治也有历史的渊源,而荀子也采取了历史叙事的方式,所以他们所讲述的垂拱和无为之治,又可能具有共同的历史根据。从君主掌握着大臣的任免这种人事权来说,“君主”也许有很大的权力。但不能由此就认为荀子“尊君抑臣”、“尊君轻民”。首先,荀子所说的对大臣的任用方法,完全是采用儒家所主张的任人唯贤的原则;其次,在荀子那里“君臣”各有其“道”,这里的“道”,都与儒家的道德原则相符,55而且比起孔子的主张来更具有普遍主义的立场,如强调与传统社会重视身份和血缘不合拍的所谓“从道不从君,从义不从父”的“道义”原则。56第三,在韩非法家那里,君主被绝对化的话,就会相信荀子的理想主义品格。

49《荀子?性恶篇》。

50《荀子?劝学篇》。

51 另《荀子?劝学篇》亦说:“君子知夫不全不粹之不足以为美也,故诵数以贯之,思索以通之,为其人以处之,除其害者以持养之。使目非是无欲见也,使耳非是无欲闻也,使口非是无欲言也,使心非是无欲虑也。及至其致好之也,目好之五色,耳好之五声,口好之五味,心利之有天下。是故权利不能倾也,群众不能移也,天下不能荡也。生乎由是,死乎由是,夫是之谓德操。德操然后能定。能定然后能应。能定能应,夫是谓之成人。天见其明,地见其光,君子贵其全也。”这是一种多么美妙的设想啊!

52 童书业:《先秦七子思想研究》,第173页,齐鲁书社,1982年。

53 参阅同上书,第193-196页。

54 参见《史记?李斯列传》。

55 参见《荀子》《君道篇》和《臣道篇》。

56《荀子》一书中,两处引用出自《传》的话。除《子道篇》外,《臣道篇》载:“故谏争辅拂之人,社稷之臣也,国君之宝也,明君之所尊厚也,而闇主惑君以为己贼也。故明君之所赏,闇君之所罚也;闇君之所赏,明君之所杀也。伊尹箕子可谓谏矣,比干子胥可谓争矣,平原君之于赵可谓辅矣,信陵君之于魏可谓拂矣。传曰:‘从道不从君。’此之谓也。”这与郭店楚简儒家简中所说的“为父绝君”这种重血缘轻君臣身份的话反差很大。

57《荀子·正论篇》。

58《荀子?王制篇》。另在《哀公篇》中,孔子回答鲁哀公之问时,也以“丘闻之”的口气引用了这句话:“且丘闻之: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则载舟,水则覆舟。君以此思危,则危将焉而不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