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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谈《葬花吟》三题——诗体、内容、修辞

2013-01-14

黛玉自小便没了母亲,失去母爱关怀的她自进贾府便“步步留心,时时在意”,唯恐被人耻笑了去,虽然受着贾母的万般宠爱,但弥补不了寄人篱下的愁绪、孤苦无依的痛苦,再加上父亲仙逝扬州城,奔丧回来的黛玉已然成为投奔贾母的孤女,这在派系错综复杂、人情分外淡薄的贾府,“风刀霜剑”就更为尖利了,教“病如西子”的黛玉又如何能够消受?环境的严酷让她不得不想方设法以求自保,而个性上的差异使她不可能像宝钗那样用圆滑世故作盾牌躲避“刀剑”,黛玉象刺猬,竖起满身的尖刺随时抵抗外来的攻击,她的小性儿、她的尖酸刻薄、她的斤斤计较,说到底,是为了保护自己,而对宝玉越来越深的情愫加剧了她的敏感多疑、多愁善感。正是因为如此的身世,如此的性格,才会有黛玉的葬花之举,也只有黛玉,才会用葬花来释放满怀的愁绪。

而黛玉遣怀最主要的方式莫过于诗歌。富有诗人气质,并且被诗化的林黛玉,诗魂总是时刻伴随着她,总是随时从她的心里和身上飘散出沁人心脾的清香。“无赖诗魔昏晓侵”,这是她的切身体验。诗,对于她,是不可一日无的。她用诗发泄痛苦和悲愤,她用诗抒写欢乐与爱情,她用诗表示抗议与叛逆的决心。可以说,如果没有了诗,也就没有了林黛玉。这也决定了她的诗是自由的、充满感情的,整首《葬花吟》洋溢着黛玉的诗情、才情、品情,集中表现了她冰清玉洁的节操、独立不阿的人格、美丽圣洁的灵魂,也为黛玉笼上了一层迷人的艺术光辉。

同时,《葬花吟》的选材、遣词、立意又是借鉴了前人的结果。黛玉“葬花”如此感人肺腑,并不是她个人的创举。被誉为“风流文采,照耀江左”的明代吴中四才子之一的唐寅,就曾有葬牡丹之举。据《唐伯虎佚事》载:“唐子畏居桃花庵,轩前庭半亩,多种牡丹花。花开时,邀文征明、祝枝山赋诗浮白其下,弥朝浃夕,有时大叫恸哭。至花落,遣小僮一一细拾,盛以锦囊,葬于药栏东畔,作《落花诗》送之。” 俞平伯先生在《唐六如与林黛玉》这篇文章中分别列举唐伯虎《六如集》中的《落花诗》、《花下酌酒歌》、《桃花庵歌》等诗,与《红楼梦》中林黛玉的《葬花吟》与《桃花行》两诗进行比较和对照,指出林黛玉的《葬花吟》和《桃花行》是借鉴了唐伯虎《六如集》中咏桃花的诗作,例如:

“今日花开又一枝,明日来看知是谁?”(《花下酌酒歌》) ──“桃李明年能再发,明年闺中知有谁?”(《葬花吟》)

“一年三百六十日,……寒则如刀热如炙。”(《一年歌》) ──“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葬花吟》)

“枝上花开能几日,世上人生能几何?”《花下酌酒歌》)──“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飘泊难寻觅。”

俞先生指出:“《红楼梦》虽是部奇书,却也不是劈空而来的奇书。他底有所因,有所本,并不足以损他底声价,反可以形成真的伟大。古语所谓‘河海不择细流,故能成其大’,正足以移作《红楼梦》底赞语。”

因此说,《葬花吟》是林黛玉感叹身世遭遇和悲剧命运的全部哀音的代表作,其内容的丰满、情感的丰富、语言的丰盈是一般诗歌所难以企及的,是林黛玉全部诗情的代表,也是中国古典诗歌精华的代表。

三、巧用比喻,别具一格——《葬花吟》的修辞分析

《葬花吟》修辞的最精妙处在比喻。所谓比喻,是指作者思想的对象同另外的事物有了类似点,就用另外的事物比拟思想的对象。黛玉以落花自比,写花实则写人,因此《葬花吟》本身就是一个绝妙的借喻,黛玉作为借喻的本体,始终藏在诗歌文本的背后,我们只有融入她所营造的暮春落花的意象群里,才能真正体悟到她的情感起伏,真正窥到她的内心世界。

以落花喻红颜,原是诗家的传统手法,宋祁《落花》诗有句云:“将飞更作回风舞,已落犹成半面妆。”周邦彦《六丑•落花》有句云:“为问花何在,夜来风雨,葬楚宫倾国。”黛玉的别出心裁在于:以落花为中心,将“落絮”、“柳丝榆荚”、“桃李”、“燕子”、“风刀霜剑”、“泪”、“花魂”等等意象组合在一起,分别赋予他们不同的借喻本体,亦花亦人、人花交融,令人感同身受、悲从衷来。运用借喻手法,更充分表现出黛玉的抑塞不平、哀伤凄恻之情。

起首四句表面上是描绘了凄美的落花图,实则点明黛玉的身世之苦:父母早亡,无根之人寄寓他门,在“如履薄冰”的险境中艰难生存。“落絮”即是飘落的柳絮。林黛玉曾写《咏柳絮•唐多令》“草木也知愁,韵华竟白头。叹今生谁舍谁收,嫁与东风春不管,凭尔去,忍淹留。”以柳絮之白、飘泊天涯比其因悲愁而青春老死,亦道明其心境的苍凉。“柳丝榆荚自芳菲,不管桃飘与李飞”,用对比手法写出榆荚之当令鲜艳与桃李的飘飞零落,联想到黛玉作此诗时众姐妹正在园内玩耍,回目更是写明:“滴翠亭杨妃戏彩蝶,埋香冢飞燕泣残红。”曹雪芹特意将宝钗戏蝶与黛玉葬花放在一起,以戏蝶之趣衬葬花之悲,林黛玉在大观园众姐妹欢乐中的孤寂心灵就尤为突出,有过寂寞体验的人,很容易理解热闹中的寂寞更彻骨。此句中出现的“桃花”意象在《桃花行》中亦有描述:“胭脂鲜艳何类似,花之颜色人之泪。”桃花飘飞,血泪流尽,黛玉之艳赛过桃花,命运之薄更胜落絮,一红一白,两相对比,诗作由此,春之暮使其心愈悲,其情愈烈。

“风刀霜剑”既是严酷自然环境的描写,更以此喻示了贾府及其代表的整个封建制度的险恶环境。探春有语:“咱们倒是一家子亲骨肉,都如乌眼鸡一般,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黛玉虽有贾母疼惜,毕竟是“外姓人”,还是投奔贾府的孤女,又如何能抵御无孔不入的倾轧?温言软语的背后是寒气逼人,唯一的情感寄托——宝玉又难窥其心,置身于如此艰难的生存空间,黛玉仍然在努力探寻生命的真谛,“风霜”这自然伟力使得花朵之艳难于持久,而人生有何其短促,知音何其难觅,这沉重的思考更加剧了大观园内处处“严相逼”的环境。

“独倚花锄泪暗洒,洒上空枝见血痕”,这里用了湘妃哭舜的典故:传说湘妃哭舜时,眼泪滴在竹上变红,成“湘妃竹”。此处以“血痕”喻湘妃竹,其色翠中带红意则喻意林黛玉的一派天然生机与痴情。泪亦是此诗中重要意象, “滴不尽的相思血泪抛红豆,说不完的新愁与旧愁。”,“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经得秋流到冬尽,春流到夏!”,眼泪跟诗歌一样,是林妹妹灵魂和智慧的倾泻,是黛玉形象的有机组成部分。

“昨宵庭外悲歌发,知是花魂与鸟魂。”“花魂”也好,“鸟魂”也好,都是借来比喻黛玉在尘世间的受难之灵,庭外悲歌发,黛玉心中又何尝不盛满道不尽的悲愁?为了理想与爱情,她宁可“随花飞到天尽头”,然而“天尽头,何处有香丘”,对人生终极归宿的思考使得这个“中世纪”时代的少女身上闪耀不同寻常的光芒。令人窒息的社会现实不可能给她答案,而她也绝不愿苟活于浊世。“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杯净土掩风流”落花归土,林黛玉在生死之间也没有第三条路去选,以至于贾母也说她不如宝钗有“福相”,“随分和时”。黛玉是重质,也浇灌着自己的生命之“花”,“质木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在林黛玉看来,她甚至羡慕那些被她掩埋“还洁去”的落花,“他年葬侬知是谁”,无法把握自己的命运,是何等哀伤而沉重的询问,这是一个高傲灵魂的期盼与失望。以至于宝玉听到此处也“哭倒于山石之上”,想到百年后“斯园、斯地、斯人、斯景都已无形可觅,两颗心灵在此产生强烈的共鸣。“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花”落了,理想幻灭了,性灵之光随之消散了。

《葬花吟》曲尽了,余音犹萦绕耳畔。“依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依知是谁?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等末了数句,书中几次重复,特意强调,并通过鹦鹉也会吟哦的描写,可知作者是大有深意的:花的命运也即黛玉的命运。其友人的明义《题红楼梦》绝句曰“伤心一首葬花词,似谶成真自不知。安得返魂香一缕,起卿沉痼续红丝?”《葬花吟》谶语式的表达,正暗示了黛玉泪尽而亡的悲剧性命运。

四、结语

《葬花吟》是林黛玉用热血和生命写就的心曲,采取自由的歌行体裁,融入独特的葬花内容,运用借喻的修辞特色,向人们真实地展露了一个充满痛苦而又独抱高洁、至死不渝的心灵世界,凸现了其独立人格的壮美与崇高。《葬花吟》之所以能引起读者的强烈共鸣,原因正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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