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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析庄子文学理论举隅

2013-01-14

(一)纯任自然

“自然”,是道家哲学的精华,亦是庄子文学的特色,是以由此发展出来的文学理论便首重“自然”二字,认为文学的创作,非勉强可得,一切在“妙造自然”而已。《养生主》载庖丁为文惠君解牛,手所触,足所履,膝所踦,砉然向然,奏着刀在筋骨之间悠游,好比音乐家演奏尧舜乐章一般,何以然哉?庖丁自己说:

始臣解牛之时,所见无非全牛者;三年之后,未尝见全牛也;方今之时,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依乎天理,批大卻,导大窾,因其固然。技经肯綮之未尝,而况大軱乎?良庖岁更刀,割也;族庖月更刀,折也;今臣之刀十九年矣,所解数千牛矣,而刀刃若靳发于硎。彼节者有间,而刀刃者无厚,以无厚入有间,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是以十九年而刀刃若新发于硎。

这一段文字标出了“神”,要人们唾弃形体之养,去养精神的精纯,因为形体有消亏,精神无止境,然而精神是一抽象不可见者,养神之法唯在“神遇”,不能以固定方式去私相授受,而且其遇不可求,既来欲行则无往不入,泉涌不止。为什么呢?因为“神”须“任自然”,非人力所能左右。《天道篇》中桓公读书堂上,轮扁讥其拾古人糟粕,桓公大怒,要他有说则可,无说则死,轮扁的道理正与此同,他说:

臣也以臣之事观之。轮,徐则甘而不固,疾则苦而不入,不徐不疾,得之于手而应于心,口不能言,有数存焉于其间。臣不能以喻臣之予,臣之子亦不能受之于臣,是以行年七十而老轮。

可见修道与得道,贵在天机妙悟,虽然也有数存于其间,但要不疾不徐,得心应手,却是口所不能言传者,既然不能喻,非可受,那么,唯有“纯任自然”。文学创作也是如此,创作的妙道与灵思皆不可把捉,虽说似有章法条理可循,但硬循着章法条理,泰半的作者难免落入陈腔滥调的窠臼中,哪谈得上出新意、创新局呢?而文学贵在“收百世之阙文,采干载之遗韵”,要“谢朝华于已披,启夕秀于未振”,发人之所未发,言人之所未言;这便仰仗“神”了,这并非纯靠“学养”所能获致。浅显地说:是仰仗作者“天赋的文学才能”,自然得之,无以假借。这种文学创作天才说,在建安时代便被曹丕标举出来,《典论·论文》云:

文以气为主,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致。譬诸音乐,曲度虽均,节奏同检,至于引气不齐;巧拙有素,虽在父兄,不能以遗子弟。

毫无疑义,曹丕这种锋锐新颖的论点是在庄子学说熏陶下有感而发的。自是,庄子纯任自然的创作理论,便成为文学理论家乐道之法则,如宋苏东坡论文的“行于所当行,止于所不可不止。?王世贞所谓:“非琢磨可到,要在专习,凝领之久,神与境会,忽然而来,浑然而就,无歧级可寻,无色声可指。”钟惺所谓:“如访者之几于一逢,求者之幸于一获。”严羽《沧浪诗话》所谓:“诗有别材,非关书也;诗有别趣,非关理也。此得于先天者,才性也。”赵翼《瓯北诗话》评李清莲所云:“诗之不可及处,在乎神识超迈,飘然而来,忽然而去,不屑屑于雕章琢句,亦不劳劳于镂心刻骨,自有天马行空,不可羁勒之势。”他们都或多或少带着庄学色彩以及出乎庄学转化的迹象,此皆足以证明庄子对文学影响之巨。

(二)味外之味

唐司空表圣《诗品》标出“含蓄”一目曰:“不著一字,尽得风流。”严沧浪也有“不涉理路,不落言诠者,上也”的论调,这些都已成为文学理论及文学批评界的惯用语,其来源即本诸庄子的“言无言”。何谓言无言?庄子之意:不言者上乘,既言者下乘;盖妙道在神遇,不在称说,但不言他人何以知之?故不得已强为之说,是所说皆姑妄说耳,听者取其言外之意,则弃其言可也。换言之,语言文字都只不过是引出意的媒介,当任务已达成,便可抛掉,所以庄子把语言文字比筌蹄,曰:

筌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筌;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

筌的作用在捕鱼,蹄的作用在捉兔,言的作用在达意,它们都是工具而已,但世俗之人每每抱着工具,不去追求意义,好比水中捞月、守株待兔,真是不可与之言呀!为什么呢?因为“即器求道”虽是至理,但道实非器,朱子《四书集注》有句话,适与此不谋而合,他说:“学者不可厌末而求本,亦非谓本即末,但学其末,本在是矣。”故庄子又日:

世之所贵道者,书也,书不过语,语有贵也。语之所贵者,意也,意有所随。意之所随者,不可以言传也,而世因贵言传书,世虽贵之哉,犹不足贵也,为其贵非其贵也。

王弼便将此理移入《易经》,去解释圣人之书,其《周易略例》有极好的说明:

夫象者,出意者也;言者,明象者也。尽意莫若象,尽象莫若言。言生于象,故可寻言以现象;象生于意,故可寻象以观意。意以象尽,象以言著;故言者所以明象,得象而忘言;象者所以存意,得意而忘象。……存言者,非得象者也;存象者,非得意者也。象生于意而存象焉,则所存者乃非其象也;言生于象而存言焉,则所存者乃非其言也。然则忘象者,乃得意者也,忘言者,乃得象者也。

《易》的道理假借自然现象以表现,自然现象复用言辞以阐述,那么欲得象须透过言辞,欲得理须透过象;虽然,尽在言辞里探求现象,所得之象必非真象,尽在现象里捋扯道理,所得之理决非真理,因此要忘言得象,忘象得意,因为:“大义类者,抽象之简理;马牛者,具体之繁象。具体之繁象生于抽象之义类,知其义类,何必拘于牛马?”那么,文学也不能拘囿于文字章法结构,而是要出乎文字章法结构之外,追求更高一层的理境,此即所谓“味外之味”了。严羽提倡兴趣,其《沧浪诗话·诗辨篇》云:“盛唐诸公惟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故其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阮亭与王士祯标榜神韵,王士祯的《唐贤三昧集》附有王氏之徒王立极的后序,《序》中云:“大要得其神而遗其形,留其韵而忘其迹,非声色臭味之可寻,语言文字之可求也。”民初王国维拈境界二字,自谓在严王之表,其言曰:

严沧浪《诗话》谓“盛唐诸公,唯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故其妙处,透澈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影,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余谓:北宋以前之词亦复如是,然沧浪所谓兴趣,阮亭所谓神韵,犹不过道其面目,不若鄙人拈出“境界”二宇为探其本也。

王氏又谓:“词之雅郑,在神不在貌。”其实兴趣说、神韵说,乃至王国维的境界说,内容虽小大差异,都是庄子“言无言”下一脉相承的产物,朱东润在《王土祯诗论述略》一文中所点出的“在笔墨之外”者便是也。

(三)技巧潜藏

上述“言无言”及“文字糟粕”说,用于创作理论固然极为巧妙,用于实际写作的技巧方面,则又另有其契机,文字的作用既然是达意的手段,终极目的在求味外之旨、自然神妙,那么,一切修辞雕琢等技巧经营,便非一个成功文学家所应专意致力之所在了,但,这也并非意味着文学家可以不懂得写作技巧。庖丁解牛的记载中,庖丁所以能以神遇不以目视,做到官知止而神欲行,是在所见无非全牛之后的第三年;就算梓庆削木为鐻,仍须斋七日,不断地一层层忘却庆赏爵禄、非誉巧拙,乃至四肢形体,然后入幽林、观天性,然后成见鐻,最后始加手焉;其他心斋、坐忘,在在皆透露出道是循序渐进修为而来的消息;《大宗师》南伯子葵问女偊何以年已老大还能色若孺子,女偊的撄宁境界,也正如此:

吾犹守而告之,参日而后能外天下;已外天下矣,吾又守之,七日而后能外物;已外物矣,吾又守之,九日而后能外生;已外生矣,而后能朝彻;朝彻,而后能见独;见独而后能无古今,无古今而后能入于不死不生。杀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其为物,无不将也,无不迎也,无不毁也,无不成也,其名为樱宁。撄宁也者,撄而后成者也。

可见修为达于神凝,至于至人、真人、神人的阶段,一切修为便一扫而空。便像藐姑射山的神人,晶莹淖约,宛如处子,这实是返璞归真。文学写作适同于此,文学家固然要以自然流露为表现的登峰造极,但登峰造极仍须一步一履往上攀援,是以写作技巧的经营以及学养工夫的贮藏,或许会变成直接观照时的阻碍,却不能不具备,况且上乘的作者仍然可以将这些工作做在事先,成为写作的预备,方其真正提笔搦翰之时,则运斧于天工,完全不见凿斫之痕;这种工夫近代学者称之为“二度和谐的锻炼”,何谓二度和谐呢?就是在原来生糙混沌的初度和谐中,经过锻炼与洗涤,超升于透彻玲珑、恬静圆通的第二度和谐之历程;表面观,似乎没有多大变动,实际却早已脱胎换骨、判若云泥了。许印芳《诗法萃编》录司空图《与李生论诗书》并评论道:

唐人中,王盂韦柳四家,诗格相近,其诗皆从苦吟而得。人但见其澄澹精致,而不知其几经淘洗而后得澄澹,几经熔炼而得精致。

张汝瑚称王世贞:

先生少时,才情意气,皆足以绝世,为于鳞七子辈,捞笼推挽,门户既立,声价复重,譬乘风破浪,已及中流,不能复返。迨乎晚年,阅尽天地间盛衰祸福之倚伏,江河陵谷之迁流,与夫国事政体之真是非,才品文章之真脉络,而慨然悟水落石出之旨于丰浓繁盛之时,故其诗若文,尽脱去牙角绳缚,而以自然为宗。

许张二人的说法,正是二度和谐锻炼的最佳注脚。陶渊明的诗,可以算得上中国诗史上冲淡深粹,最最出乎自然者,技巧自不在其经营之中,然而元遗山仍慧眼独具,洞瞻其“豪华落尽见真淳”。所以袁枚主张:“诗宜朴不宜巧,然必须大巧之朴;诗宜澹不宜浓,然必须浓后之澹。”其《诗话补遗》卷一曰:

凡多读书为诗家最要事,所以必须胸有万卷者,欲其助我神气耳,其隶事不隶事,作诗者不自知,读诗者亦不知,方可谓之真诗,若有心矜炫淹博,便落下乘。

此即是“入乎其内”,又能“出乎其外”,一切学养技巧到此,唯须“如水中着盐,但知其味,不见盐质”,纵若有他山便便书史,在吟咏之际,如何可不弃捐隐藏呢!

(四)虚构手法

文学本贵乎想像,句句是真,字字皆实,固然可以号称本色,却嫌板滞,味同嚼蜡;由想像而来者则文章可以虚构,这种手法在中国文学界早巳流行普遍,屈原的作品百分之九十九凭空摹出,上天入地,无所不至,他可以命令羲和和丰隆替他驾车,来往于崦嵫咸山,让蹇修为媒,追求虑妃姚女,这些虚构情节、假想人物,都在文学家的生花妙笔下有了真实生命和意识行为,像《渔父》一篇假托渔父问答,《卜居》一篇假托郑詹尹占卜,更留予后人摹仿的范本,洪兴祖《楚辞补注》云:“《卜居》、《渔父》皆假借问答,以寄意耳。”洪迈在《容斋随笔》里云:“自屈原词赋假为渔父问答之后,后人作者悉相规仿;司马相如《子虚》、《上林赋》以子虚、乌有先生、亡是公;扬子云《长杨赋》以轮林主人、子墨客卿;班孟坚《两都赋》以西都宾、东郭主人;张平子《西都赋》以凭虚公子、安虚先生,左太冲《三都赋》以西蜀公子、东吴王孙、魏国先生,皆改名换字,蹈袭一律,无复超然新意,稍出法度规矩也。”两汉赋家虽蹈袭屈原,但虚拟手法却也使它们从附庸而蔚为大观,造成辞赋的新气象,唯独以上作者,都不曾明白地说明自己正在虚构,好像说谎者怕给人拆穿底细般。庄子一书更以想像虚构为擅场,内篇之首《逍遥游》里的北冥之鱼,千变万化,忽而为鹏,忽而为鲲,可以抟扶摇而上九万里,乘着六月海上的暴风,怒起一飞,前往南冥;《至乐篇》里空髑髅可以与生人娓娓交谈;甚至孔老夫子也被拉入文中,披上道家的外衣,说了许多庄周的话;庄子更脸不红气不喘,从从容容地写了一篇《寓言篇》,一清二楚告诉世人,他在虚构文章。《寓言篇》云:

寓言十九,重言十七,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寓言十九,藉外论之,亲父不为子媒,亲父誉之,不若非其父者也。非吾罪也,人之罪也与己同则应,不与己同则反,同于己为是之,异于己为非之。重言十七,所以已言也,是为耆艾,年先矣而无经纬本末以期年耆者,是非先也,人而无以先人,无人道也,人而无人道,是之谓陈人。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因以曼衍,所以穷年。

《天下篇》也说:

庄周闻其风而说之,以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时恣纵而不傥,不以肘见之也。以天下为沈浊,不可与庄语,以卮言为曼衍,以重言为真,以寓言为广。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敖倪于万物,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其书虽壤玮而连狞无伤也,其辞虽参差,而淑诡可观。

林西仲《庄子杂说)对寓言、重言、卮言有很好的解释:

寓言者,本无此人此事,从空摹撰出来。重言者,本非古人之事与言,而以其事与言属之。卮言者,随口而出,不论是非也。作者本如镜花水月,种种幻相,若认为典实,加以褒讥,何啻说梦。

庄子可以说把世人陶侃尽了,也把寓言虚构的手法弄得出神入化了。因此刘大杰禁不住赞叹道:“他有绝出的天才,超人的想像,高尚的人格与浪漫的感情。文字到了他的手里,成了活动的玩具,颠来倒去,离奇曲折,创造了一种特有的文体,这样的文体,在中国有二千多年,从没有一个人能够模拟,能够学得像。”“他不顾一切的规矩,使用丰富的字汇,倒装重叠的句法,奇怪的字眼,巧妙的寓言,使他的文字,格外灵活,格外新奇,格外有力量。”这位王公大人不能器之的庄子,可以推为虚构手法的鼻祖了。

四、结语

总而言之,吾人若要在中国历史上,寻出第二个人,能与庄子并驾齐驱,实在难乎其难。所以钱宾四先生夸他是一卮尽日汩汩地流也流不尽的水。不错,《庄子》一书确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灵泉,古来多少文人、哲人,从这里汲取智慧,以启迪自我的头脑,升华自我的情操。虽然庄子文学中所包含大量自然主义的文学理论,在标榜儒学主宗经尊孔的汉朝,似乎很黯淡。但它的血液流在底层的脉管里,潺潺湲湲地流着。扬雄极推崇圣教,举凡不道仲尼者,皆被他挤出正统文学的门墙外,讥之为书肆说铃,但他仍按捺不住去请教司马相如的“赋心”,赞美他为“赋神”,不似从人间来,这皆足以证明庄子文学的潜在力量正在对儒家传统的文学理论,做一种解放工作,这股暗潮,终于汇成洪流,在儒家哲学崩溃瓦解,不足以维系人心的魏晋时代,随着道家思想的勃兴,全面的弥漫整个文学界。于是文学才得以逐渐脱离教化的束缚,慢慢找回真正的定义。而针对纯文学而发的文学理论也相继出现。陆机《文赋》、葛洪《抱朴子》等,都是很好的代表。可以说,没有庄子,文学只好永远蜷曲于教化的大帽下昏睡着,文学家的真性灵便唯任它活生生埋葬断送,今日,我们能在花团锦簇的文学园地里获得陶冶,岂能不歌颂庄子的伟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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