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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思《缁衣》、《表记》、《坊记》思想探究

2013-01-09

孔子创立儒学,主要提出两个重于同样一件事,在不同时代人们引述的“子曰”中,却往往表达了不同的意见和看法。例如,对于尧舜禅让,在战国初年由孔门弟子编定的《论语》中,只有“尧曰:‘咨!尔舜!天之历数在尔躬,允执其中。四海困穷,天禄永终。’舜亦以命禹”(《论语·尧曰》)的客观叙述,以及“子曰:巍巍乎,舜禹之有天下而不与焉”(《论语·泰伯》)的一般肯定。而生活于战国中前期禅让思潮背景下的子思却称,“子言之曰:后世虽有作者,虞帝弗可及也已矣;君天下,生无私,死不厚其子;子民如父母,有憯怛之爱,有忠利之教。……非虞帝其孰能为此乎?”(《礼记·表记》)以“子曰”的形式对实行禅让的虞帝舜给予高度评价。而到了燕王哙让国失败,禅让思潮转入低潮之时,孟子引述的“子曰”却是另一种情况:“万章问曰:‘人有言:至于禹而德衰,不传于贤而传于子,有诸?’孟子曰:‘否,不然也。天与贤,则与贤;天与子,则与子。……孔子曰:“唐、虞禅,夏后、殷、周继,其义一也。”’”(《孟子·万章上》)在子思那里被推崇、肯定的禅让,到了孟子这里,却与世袭“其义一也”。而这种判断、评价的变化,显然只能从孔子、子思、孟子所处的不同历史环境中去寻找答案。又比如,对于谏诤的态度,《论语》记载的是:“子曰:事父母几谏,谏志不从,又敬不违,劳而不怨。”(《里仁》)强调的是“敬不违”。到了成于乐正子春弟子之手的《孝经》那里,其记载的却是:“子曰:……父有争子,则身不陷于不义。故当不义,则子不可不争于父。……故当不义,则争之;从父之令,又焉得为孝乎?”(《谏诤章》)突出的是“不可不争”。在《荀子》那里,对“争”则做了进一步强调:“孔子曰:……昔万乘之国,有争臣四人,则封疆不削;千乘之国,有争臣三人,则社稷不危;百乘之家,有争臣二人,则宗庙不毁。父有争子,不行无礼;士有争友,不为不义。”(《子道》)所以战国时期,不仅孔、墨显学“俱道尧、舜,而取舍不同”,孔子之后,孔门后学也俱言“子曰”,而主张不同。这样,“子曰”便不仅仅是在记录,同时也是在诠释、创造,“子曰”的不断出现、形成也就是儒学思想的延续和发展。故在我看来,所谓“层累地造成的古史观”是只可以作为一个思想史的命题来看待的,即人们对历史事实的回忆、记录、认识和描述往往因观点、立场的不同而不同,历史事实的“意义”和“价值”是层累地造成的,这即是孔、墨“俱道尧舜,而取舍不同”,以及孔门后学俱言“子曰”,而主张不同的原因所在。疑古派由这种记录、描述的不同,转而怀疑事实本身的“有无”(如尧舜禅让是否存在),这可以说是导致其片面“疑古”,并最终走向历史虚无主义的原因所在。而“正古派”根据近些年来地下出土文献及对古史学内容的有限证明(主要限于古籍的成书年代),转而推论古史学所记录的内容“基本上是可靠的”,先秦两汉典籍中多数的“子曰”都是孔子的言论,同样也失之片面。

其实,“子曰”的问题之所以复杂并引起人们的争论,就在于它具有一种权威的地位,当人们提出一种主张、观点时,往往会将其附会到“子曰”之上,所以在孔门后学中,借用“子曰”以表达其思想主张已成为较为普遍的做法。一种是直接假托孔子的言论,如《孝经》内容为孔子与弟子曾子的问答,但据学者研究,其对孝的理解与孔子有较大差别,实际应成书于乐正子春弟子之手,[21]反映了乐正子春一派对孝的理解和看法。又如《礼记》中《礼运》一篇,为孔子与弟子子游的问答,但其对“大同”、“小康”的区分,以及感叹“今大道既隐,天下为家”,实际反映的是燕王哙让国失败后,战国中前期的禅让思潮走向低潮之时,一部分儒者的思想和看法。[22]另一种是自称传闻于孔子。如《大戴礼记·曾子大孝》主要记载了乐正子春关于孝的思想,但该文中乐正子春称,“吾闻之曾子,曾子闻诸夫子曰:‘天之所生,地之所养,人为大矣。父母全而生之,子全而归之,可谓孝矣;不亏其体,可谓全矣。故君子顷步之不敢忘也。’”认为自己关于孝的论述是闻之于曾子,而曾子又是闻之于孔子。还有一种情况是由于具体语言环境发生变化,引述“子曰”的内涵也发生变化。如《孟子·告子上》:“公都子曰:‘告子曰:“性无善无不善也。”或曰:“性可以为善,可以为不善……”或曰:“有性善,有性不善……”今曰“性善”,然则彼皆非与?’孟子曰:‘乃若其情,则可以为善矣,乃所谓善也。……《诗》曰:“天生蒸民,有物有则。民之秉彝,好是懿德。”孔子曰:“为此诗者,其知道乎!故有物有则;民之秉彝也,故好是懿德。”’”孔子即使肯定“为此诗者,其知道乎”,也一定不是指性善而言,而这里却被用来论证性善。这些都说明先秦两汉典籍中引述的“子曰”,虽然并非与孔子全无干系,但确实包含了引述者的创造、发挥、诠释、理解,已属于儒学思想发展的内容。

这一点在那些喜欢引用“子曰”的人们中间,可能已并非什么秘密,故对“子曰”的分析、判定、鉴别,在孔门后学那里很早便已开始。据《孟子·万章上》,“咸丘蒙问曰:‘语云:“盛德之士,君不得而臣,父不得而子。舜南面而立,尧帅诸侯北面而朝之,瞽瞍亦北面而朝之,舜见瞽瞍,其容有蹙。”孔子曰:“于斯时也,天下殆哉岌岌乎!”不识此语诚然乎哉?’孟子曰:‘否。此非君子之言,齐东野人之语也。’”儒家重视君臣父子之序,同时又主张“尚贤”,这样,“盛德之士”与君主、父母如何相处,便成为需要讨论的问题。《孟子》的上述内容也见于其他典籍,《墨子·非儒》:“孔某与其门弟子闲坐,曰:‘夫舜见瞽叟蹴然,此时天下圾乎!’”《韩非子·忠孝》:“记曰:舜见瞽瞍,其容造焉。孔子曰:‘当是时也危哉,天下岌岌!有道者,父固不得而子,君固不得而臣也。’”可见,“盛德之士,君不得而臣,父不得而子”已成为当时一种较为流行的“子曰”,但孟子经过分析,则斥之为“齐东野人之语也”。又据《荀子·儒效》,“客有道曰:孔子曰:‘周公其盛乎,身贵而愈恭,家富而愈俭,胜敌而愈戒。’应之曰:‘是殆非周公之行,非孔子之言也。武王崩,成王幼,周公屏成王而及武王,履天子之籍,负扆而坐,诸侯趋走堂下,当是时也,夫又谁为恭矣哉!兼制天下,立七十一国,姬姓独居五十三人焉,周之子孙苟不狂惑者,莫不为天下之显诸侯,孰谓周公俭哉!武王之诛纣也,行之曰以兵忌,东面而迎太岁,……四海之内莫不变心易虑以化顺之,故外阖不闭,跨天下而无蕲,当是时也,夫又谁为戒矣哉。’”周公“身贵而愈恭,家富而愈俭,胜敌而愈戒”与儒家的道德标准完全一致,说孔子有这样的言论并非没有可能,而荀子则通过分析周公代成王摄政时的政治、军事形势,得出了相反的结论。荀子的结论正确与否暂且不论,但他不停留于“子曰”的外在形式,而是将“子曰”的内容放置于其所产生的历史背景中来进行解释、判断、分析,荀子的这种“释古”较之于那些非“信”即“疑”的简单做法显然更为合理,也更值得我们学习、借鉴。所以对于典籍以及出土文献中的“子曰”,与其急于将其归于孔子,以放大孔子的思想,塑造新的孔子形象,不如通过“释”——具体的解释、分析,以区分众多“子曰”的真正归属,并在“子曰”的形式下探求儒学思想的发展演变。

(作者单位: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

[①] 邢文:《楚简〈缁衣〉与先秦礼学——孔子礼学的再考察》,载《纪念孔子诞辰2550周年国际学术讨论会论文集》,国际文化出版公司2000年版,下册第1784页;又见《郭店楚简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湖北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160页。[②] 孙希旦:《礼记集解》下册,中华书局1989年版,第1297页。

[③] 胡玉缙:《辑子思子佚文考证》,《许庼学林》卷六,中华书局1958年版,第164页。

[④] 顾实:《汉书艺文志讲疏》,上海商务印书馆中华民国十三(1924)年版,第101页。

[⑤] 参见拙文:《郭店楚简与〈中庸〉公案》,《台大历史学报》第25期,200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