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色语、酷语和秽语:流氓叙事的三大元素探究

2013-01-08

色语的意识形态

色语在当代中国正在日益政治化,变作民间进行政治讽喻的利器。我们看到,大量用色语编织起来的政治笑话迅速传播,成为八十年~九十年代中国民间色语的隐形主流。政治幽默和色语的结盟,构筑了一种轻松的“酒桌话语”,它们的主人公通常是***本关键字已替换***、周恩来和江青等人,这些前革命领袖遭到了人们放肆的嘲笑。在一个后集权主义的语境中,这种政治色语成了精神压力的缓释剂。九十年代末第五媒体“手机短信”出现后,色语又以“短信话语”的方式甚嚣尘上,继续维系着一个针对意识形态的解构态势。

但色语不仅只是一种颠覆行性力量,而且也与国家主义保持了良好的互动。它时常闪现在城市“现代性建筑”的现场,并借助立面的阳具化来表达权力欲望。这种文化象征主义,几乎成了支配新建筑的唯一理念:在东方明珠电视塔和金茂大厦之类的阳具化造型之上,追加政治霸权的语义。这是对传统国家主义建筑话语的严重反叛。古典国家主义建筑是一种女阴式的书写,它被限定在圆形的穹隆式框架之中,或者环状地匍匐在大地上,仿佛是一种对“上天”(阳性事物)的谦卑的响应。但西方工业化幻象改变了中国建筑的语法,并促成了一场都市建筑高度的狂热竞赛。在现代性和全球化语境中,地方国家主义征用了勃起的阴茎图式(同时也是西方男权主义政治的色语符码),令其散发出自我政治夸耀的摩登气息。无论如何,色情是我们这个时代最高的政治意识。

二、酷语:风行数千年的公共话语

酷语就是暴力话语的一种简写,它与色语一起构成了流氓话语的主体。酷语是中国流氓话语中唯一能够风行两千年而没有遭到围剿的部分,究其原因,乃是因为酷语系国家主义和流氓主义的共用话语。它最初产生于民间,而后就被国家所征用,成为极权国家主义主要叙事工具。但流氓拒绝放弃酷语的话语权,这导致了酷语成为一种逾越了“阶级”界限的超级话语。这是国家主义和流氓主义进行对话的唯一用语。由于这种共用性,对话完全无须进行转译,也不会产生歧义和误读。另一方面,流氓和流氓之间的对抗也变得简洁而明快起来,仿佛是一场轻松愉快的恳谈。

酷语的恳谈

中国历史最著名的酷语恳谈发生在刘邦和项羽之间。根据司马迁《史记》“项羽本纪”记载,刘邦率大军兵临城下,项羽派人痛斥刘邦不义,并以刘邦的父亲为人质,威胁要将其烹煮。刘邦回应说:“我们是结拜兄弟,我的爹就是你爹,你要是烹了他,请不要忘记分我一碗羹汤。” 这段经典性对话似乎显示了流氓的话语风格:残忍、血腥、无情无义,对亲人被置于危机完全无动于衷。依据传统伦理学的立场,这应当就是流氓的无耻化的话语风格 。

另一个令人震惊的酷语公案是传说中的关羽和张飞互杀家眷案。六十年代出土的明代刊印的《花关索出身传》叙述了一个被《三国志》和《三国演义》“忽略”的细节,该段落记载刘备、关羽和张飞三人一见如故,在姜子牙庙王塑像前对天盟誓,决定共举大事。但刘备担忧关、张二人有家庭牵挂。关羽当即宣称要杀掉自己全家。张飞说,你怎下得手杀自自己家小,不如我杀你的,你杀我的。结果关羽杀死了张飞全家,而张飞则前往关羽老家蒲州解县,杀死了关家全家18人,只放走了关羽的怀孕妻子胡金定。

有关刘邦和花关索的叙事都指涉了血腥的亲属残杀。流氓的暴力首先延伸到了家族的内部,它成为流氓展示其道德反叛力度和深度的空间。它展示了流氓暴力所能企及的令人震骇的深度。尽管第二个故事不是一个确切的史实,或者说,它散发着野史和“小说”的“传奇”气味,却准确地表述了流氓的逻辑。它是所有酷语中最惊心动魄的一种。

以“梁山泊叙事”为核心的民间酷语,在元代就已经进入了剧作家和戏子们的视野。与王实甫的色语改革风潮遥相呼应。一些以李逵、鲁智深和宋江为主角的话本开始上演,这种话语变革为明清说书人提供了素材和美学方向。李逵作为流氓暴力的化身,从一开始就具有正义代言人的特征,他把杀戮和流血当作日常起居生活的一部分。在元杂剧《梁山泊李逵负荆》中,出于一场戏剧式的误会,李逵甚至要对宋江和鲁智深用斧头进行正义审判15。在这里,正义是至高无上的,它无情超越了兄弟和帮会的情谊。板斧成了两个凶猛的正义符码,它们飞舞高蹈起来,要对所有非正义的事物进行血腥判决。板斧和民间的正义诉求之间从一开始就已建立了紧密的语义关联。这种成功的叙事伦理学策略,令酷语得以毫无阻力地生长。这与色语饱受打压的历史命运形成了戏剧性的对照。

酷语的雅化

尽管酷语是一种不受政治伦理限定的通用话语,但雅化仍然是知识份子(士大夫)内在的美学欲望。它在漫长的岁月中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早在宋代,岳飞的诗词《满江红》就出现了这样的句子:“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这种强烈的嗜血性不仅和民族主义的凛然大义一起进行了组装,而且被压入对仗的精巧模式,呈现为更加优雅的面貌。甚至民间话本《忠义水浒传》都要由说书人亲自予以雅化。武松谋杀张都监一家十五人,其中包括无辜的女眷、随从、厨师、丫鬟,但这简洁的喋血事件却被投放在月光普照的空间,从而点亮了一种连金圣叹都大加赞叹的残忍诗意 。《水浒》利用月光开辟了一条轻度雅化的道路,从此,明清话本小说(包括“三言两拍”)都要面对雅化的淬火处理。所有那些雅化的酷语堆积在历史里,散发着经久不息的芬芳,并在二十世纪的红色文艺里发生大爆炸,成为政治革命的话语先锋。

三、秽语(脏词):父权对母权的政变

秽语(脏词)是色语和酷语的混合物,它拥有一个色语的外貌,同时又具备了酷语的暴力性。它是肮脏和粗鄙的,同时又散发出亲切而恶毒的气息,代表着民间社会的美学立场,并且常常渗透进了国家上层份子的话语词典。每个时代都拥有自己特有的脏词系统。北京建政的初级阶段,公共话语经过严厉清洗,长期保持了洁净的状态,直到***本关键字已替换***亲手将其“弄脏”了为止。1974年,***本关键字已替换***发表了他的著名诗词《水调歌头》,其中出现了“不须放屁,试看天地翻覆”的句子。这是粗鄙的脏词首次以国家主义话语的面目亮相。这枚小小的毛式脏词犹如一个细小而勇猛的战士,经过数十年的埋伏,突然闪现在了国家意识形态革命的前线。像一次出乎意料的宣告,引发了来自新官僚集团和全体人民的惊叹。这是粗俗美学正在走向其顶峰的标志。如果不是毛的逝世和文革的终结,这种美学无疑演变为国家主义话语中最惊心动魄的部分。

在所有的秽语中,被誉为“国骂”的“他妈的”和“操(你妈)”,是简单有力的短语,它们直指着血缘关联的深部,也就是血缘身份的本质。这种“国骂”显然拥有令人吃惊的漫长历史。尽管没有足够的证据,但我认为,这种充满性暴力的口号,必定起源于母系社会向男系社会转型的时代。它要借助一种强大的咒语来瓦解母亲的威权,把她下降到性受虐的卑微地位,并为父权的确立开辟道路。寻根,就是要在话语的层面上展开父权对母权的战争。“国骂”是曾经发生过强烈话语政变的证据,记录了当年母权败落的杳远踪迹。

“骂的寻根学”至今仍然扮演着古怪的角色,成为中国现代化进程中的一个忠实伴音,却在21世纪零年代里被逐渐雅化为来自粤语的近音词“靠”。在省略了宾词“你妈”之后,它萎缩成了一个简洁的叹词,并且逐渐远离原有的色情意味,在“小资” 手中变得日益纯净起来。与此同时,“傻逼”却在平民阶层中古怪地盛行起来,变成了第二代“国骂”的代表。

在九十年代后期中国各地的足球俱乐部的球赛上,人们总是可以看到这样的场面:上万观众一起冲着输球的队员高喊――“傻逼!”声势惊天动地,仿佛是平地一声春雷。“傻逼”是一个集体魔法中的文化咒语,解构着那些令人痛心的景象,为它们盖上话语的羞辱标记。“傻”和女性生殖器“逼” 的组合产生了一种令人惊异的语效。它是高度男权化的,粗鄙而有力,和赞美性脏词“牛逼”彼此呼应,成为革命修辞的最新范例。这是流氓话语渗入日常话语的一个证据。声势浩大的脏词运动修改了平铺直叙的世界秩序。但与犀利的动词“操”相比,形容词“傻”的革命性无疑已经遭到削弱。它需要在一种集体呐喊中才能重新聚起批判的能量 。

以色语、酷语和秽语为三大主要元素的流氓叙事,是中国流氓社会自我更新和维护的基本程序。在流氓文化的生产线上,流氓话语汹涌地呈现着,仿佛是 些大规模上市的话语罐头,为中国人民提供了言说和书写的工具。如果没有这种完备的民间叙事元素,流氓社会的发育、维系和壮大是不可思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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