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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析《文心》、《孙子》看中国古典文论的源流和发扬

2013-01-08

就这一标准而言,西方散文名家,行文用语都有像在火炉边,娓娓而谈的功夫。中国古代东晋的陶渊明,更是这方面的妙手。他的诗文,表面上看起来平易近人,好像从胸中自然流出,没有一点斧凿的痕迹,使人读来毫不抗拒。宋代的文学大豪,天才智士苏东坡对他推祟极致,认为陶诗连曹谢李杜都“莫能及也”。其实陶公不仅才高,而且诗文锤炼极细,才能大匠举重若轻。苏东坡聪明才华更是空前绝后,大家都以为他的诗词文章是随意挥洒而成,朱子甚至说他的文章“无布置”。不过另一位天才智士,明代的徐文长,却深知文艺和锤炼的因果。他反驳朱子的看法,说“极有布置而了无布置痕迹者,东坡千古一人而已”。

近人周作人的散文也是这方面的大家。张中行在《负暄续话·再谈苦雨斋并序》里说他的散文“布局行云流水,起,中间的转移,止,都没有规程,好像只是兴之所至……处处显示了自己的所思和所信,却又像是出乎无意,所以没有费力”。这也是“善战者无赫赫之功”,如水之就下,胜于无形的另一个范例。

《文心》对心理学和民俗文学的重视:

《谈<谐谐>——兼说戏剧、传奇里的谐趣》(1998年8月)

论谐讽的笑理学

能笑,是“生理学”和“神经学”。为什么会笑?那就是“心理学”。什么事在什么情况下会让什么人笑?这需要研究“社会历史学”。京剧大师齐如山分析戏剧里的笑,列出130项之多。可见“笑道”的学问不小。刘勰开篇明义就引用周厉王时代芮良夫的诗句:人以“自有肺肠”,有情有智,所以“心险如山,口壅若川”,如果疏导不良,就会发狂。《诗经》上记载的这个原始“心理学”的观点,可比西方弗洛伊德的心理分析早了两千七百年。

生命之道,一弛一张;圣人之道,一龙一蛇

天地之道,一阴一阳。生命之道,一弛一张。圣人之道,一龙一蛇(李邕《东方朔一首》)。《论语》里记载孔子到武城,闻弦歌之声,很满意子游的礼乐治教,莞尔而笑,却和他开玩笑,说“杀鸡焉用牛刀”。子游以为老师真的认为他做的过分,急忙搬出孔子的教条来解释,结果孔子说了一句非常有人性的话:“前言戏之耳!”另一回,他听说公叔文子“不言不笑不取”,以为矫情,对公明贾的解释也认为不合人情,含蓄地批评说:“其然!岂其然乎?”不过幽默滑稽也有它的代价,年近四十的孔子在齐国时,政经见解受到景公的重视,将受爵封田。齐国名臣晏婴却以“儒者滑稽而不可轨法,倨傲自顺,不可以为下”等词谤毁孔子(《史记·孔子世家》),把潜在的政敌拉下马来,赶回鲁国去。也许经此“儒法之争”的教训之后,孔子才达到“四十而不惑”的境界。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谐道

中国《元曲选》里才出现了“丑角”这一脚色,姑不论它是从何类文字,是何种称谓演变而来,它的“实相”来源恐怕不能脱离亚里士多德的理论。明朝以后,中国的戏剧里也称“丑角”为“醜角”,那可以说真是名至而实归了。不过美丑优劣也没一定的标准,所以《老子》有言:“下士闻道,大笑之”,这是说下也可以笑上,愚竟也可以笑智,五十步当然可以笑百步,笑的权利真是最平等了。世上固常有“零丁洋里叹零丁”之叹,但更多的时候是“愚人船上笑余(愚)人”。若自其可笑处而观之,人人皆为可笑。今人方笑前人,后人又笑今人。所以冯梦龙说“天下一大笑事也”。1908年,弗洛伊德首选五本他的代表作,请比瑞尔翻译成英文,其中之一就是《诙谐与无意识的关系》(“WIT and its Rela tion to the Unconscious”, translated by A. A. Brill, 1916),亦可见“谐”之道大矣!

和禅宗机锋

禅宗的六祖惠能,因为不识字,反而脱离了文字相,把赋景、比物、兴志的传统启蒙方式变成了“由渐而顿”、“直指人心”的机锋。功行深的禅师,多能因材施教,中空实有,不滞两边。慧根浅的禅师,买“空”卖“空”,无道可传,无惑能解。《老子》论道日“恍兮惚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这是智者的实话。到了禅师们厚了脸皮说“青州袈裟重七斤”之类“禅话”的时候,“机锋”已然僵化和空化,变成粗诞而没有答案的“伪谜语”。这就和刘勰所描述的魏晋以来,“纤巧以弄思,浅察以炫辞,义欲婉而正,辞欲隐而湿”的谜语,差了不知多少级。“语”转成“谜语”是一种言辞上的“纤化、浅化”。纤巧而浅俗化的“语”,不仅两见于《红楼梦》回目,以灯谜暗示各人命运之谜;它更在群众里得到扎实的活力,演化出一年一度的元宵灯谜盛会,至今不衰。

人生如谜,方解方生。有如功过,虽至盖棺,不能论定。如果说科学家的挑战是解大自然的“谜”,那么文论家的意趣就是解文学的“谜”,研究文化的学者就是在“破文化之谜”。谜之道,深度远在“谐道”之上。

牡甫和谐戏诗体

杜诗的注释号称“千家注”,可惜传统文人对杜诗的了解,大多偏于他沉郁的忠君爱民诗或诗律渐细的技巧。很少有人注意到他轻松诙谐的一面,和在“游戏诗”及“俳谐体”上的成就。其实各门各派的“圣人”大都身兼数家之长。譬如文圣孔子,讲文事,也讲武备;武圣孙子,则“辞如珠玉”;太史公记载历史名人大事之余,也不忘给“谈言微中”的优伶立传。那么“无诗不杜”的杜诗,岂能只有严肃正经,以“诗言志”的一面而已?根据钱谦益的《草堂诗笺》所列杜诗,我们可以看到,其中以“戏”为题的诗组,就有二十一组之多。若加上《登楼》、《社日》诸篇,“谐”、“戏”诗的数量还要多些。金圣叹在他的《杜诗解》里说:“先生凡题中有戏字者,悉复用滑稽语。”杜甫在《遣闷戏呈路十九曹长》一诗中,把自己最得意的“晚岁渐于诗律细”和“谁家数去酒杯宽”相对,自己能开自己的大玩笑,诗固已至化境,心胸也不止于雅士。杜甫的“戏”诗,从《社日》的“尚想东方朔,诙谐割肉归”到《戏题画山水歌》的“焉得并州快剪刀,剪取吴松半江水”,纵横人天,上追庄生《齐物》、《逍遥》,或是相当于莎士比亚化身到《暴风雨》里的魔法师(Prospero),呼风唤雨,驭使精灵。他的《戏为六绝句》,更开创了一种文论的新形式。钱谦益说他“以诗论文,题之曰戏,亦见其通怀商榷,不欲自以为是”。后人学作“论诗绝句”者虽众,但因鲜知此意,少有日“戏为”的“问津”者。杜甫的《戏作俳谐体遣闷二首》,其中“家家养乌鬼,顿顿食黄鱼”固然戏语惊人,但“是非何处定,高枕笑浮生”才是真得俳谐诗戏之妙。

李白、杜甫诗篇泛浩相敌,唯于谐戏文章,无论质量,杜胜于李。韩愈推崇李杜备至,但“以文为戏”的榜样,想系出于杜甫,而非李白。

韩愈:文以载“道”?

原始的“诙谐”也随时间而演变出新的文学如宋杂剧和元传奇。诙谐文字虽然在南朝就有俳谐文如《驴九锡》、《鸡九锡》等,但真正的小说雏形应当是起于宣扬复古、“文起八代之衰”的韩愈,他的《毛颖传》的重要性可以说是“文起八代之衰”,而他的《送穷文》鬼话连篇,启发蒲松龄创造《聊斋》里的鬼狐故事。作为一个全面的文学创新大师,韩愈当然不限于“文以载道”而已。他在《荆潭唱和诗序》里指出“愁思之声要妙,欢愉之辞难工”,所以把诙谐文章当成一种挑战和解放。因此裴度在《寄李翱书》中说“昌黎韩愈,恃其绝足,往往奔放,不以文立制,而以文为戏”。张籍也为亦师亦友的韩愈担心,严肃地批评他说:“使人陈之于前以为欢,此有以累于令德……拊扑呼笑,是挠气害性,不得其正矣。”

韩愈在《答张籍书》中,为自己写《毛颖传》之类的诙谐文章辩护说:“昔者夫子犹有所戏。《诗》不云乎:‘善戏谑兮,不为虐兮’。《记》曰:‘张而不弛,文武不能也。’恶害乎道哉?”柳宗元也为他辩护,在《读韩愈所著(毛颖传)后题》中说“圣人不以戏谑为非…… (其文)若捅龙蛇,搏虎豹,急与之角而力不敢暇,信韩子之怪于文也”。生性诙谐豁达的苏轼当然是韩愈的知音,他有诗赞日:“退之仙人也,游戏于斯文,谈笑出传奇,鼓舞南海神。”《朱子考异》更注意到韩愈的创造性,看出他施用“故为幻语以资笑谑,又以乱其事实,使读者不觉耳”的写小说技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