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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古典诗词的分形论解析

2013-01-07

有注家认为这两句与上词最后两句“寓意相同”[11](p.254),我赞同。但他们着眼于二者说的都是距离太远书信无法到达,表明注家是依据整形几何观点来衡量两地之间的地理特征。我认为,以“无”代“兼”可以勉强解释“知何处”,却无法解释“处处同”。如果我们猜想作者在说明鱼书无法到达的原因时,不仅看到距离远,更重要的是悟出两地之间山重水复的自相似性及其带来“疑无路”的认知效果,那么,两者“寓意相同”即可获得圆满的解释:“处处同”就是地理上的自相似,导致女主人“知何处”的无奈。应当相信,历代大诗人凭借他(她)们超常的艺术直觉和形象思维能力是能够把握自然界的分形特性的。

处于浓烈而持久激情之中的人,情感信息必然投射于身体的各个部位,并被自己意识到。在人体的所有器官中,唯有肠子那细长、盘旋、曲折、阴柔、中空等特点最能表现忧情悲绪,这些恰是分形的特征。忧愁过度、过久,很容易引起肠道病变,产生痛感,严重时肠子如断裂似的,我们老家(山西榆社)就有“气得肚子疼”的说法。大概由于这两点,古典诗词创造出“愁肠”、“断肠”、“断肠人”之类意象(它们在古典诗词中出现的频率很高),用以反映极度忧伤者的心路历程具有分形结构,即琐碎、无序、数不清的结构细节、用通常的长度单位度量已无意义,等等。这还不能令那些追求“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诗人骚客满意,忧愁而肠尚未断,表明忧愁得还不够;愁肠变成断肠,而且是“愁肠寸断”,每一寸断肠再打上千万个结,“一寸愁肠千万结”(韦庄),极端地显示出愁情悲绪那种支离破碎的分形特征,诗人才认为把悲情愁绪足够地形象化了。

中国古代情诗作者大量运用模糊思维,用模糊的意象表达某些特殊的感情、思绪。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不少学者对此有过许多分析评论。模糊性与分形常常有内在的联系,或者说,自然界的分形事物是主、客观模糊性的重要根源。这至少表现在两方面:其一,分形对象A在其边界处与它的对立物非A总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界限模糊;其二,分形在大小差别悬殊的尺度上显示的自相似精细结构,只要你选定一定尺度去观察,对于更小尺度上的精细结构必然感觉模糊,似有若无。在诗词特别是情诗中,常常是分形与模糊性同时出现,共同构筑起朦胧、奇异、神秘的意境。如“青山隐隐”、“细雨纷纷”、“残红碎绿”,“杨柳堆烟”,“薄雾浓云”,等等,这些意象既是分形的,又是模糊的。前述杜甫在大雁塔上抒发观感,刘禹锡关于双桧树的刻画,也是分形和模糊并举的。

必须指出,出现在古典诗词中的山、河、树、云等自然景物,并不总是被当作分形对待的。自然景物还具有种种非几何特性,可以入诗抒情。当作者欲借某些自然景物之间在重轻、深浅、速缓之类差异来抒发某些特殊情感时,就无需状写其分形特征。张先的“人生无物比多情,江水不深山不重”即一例。李白名句“山从人面起,云傍马头生”,极言栈道狭窄到人要贴山而行,高耸到马头之遥云已可见,也不涉及山与云的分形特征。

五、哲理诗中的分形

自然科学家揭示自然界的真理,人文社会科学家揭示社会历史和人生的真理,主要通过抽象思维来实现。诗人和文艺家颂扬美和善,揭示人生真谛,主要通过形象思维来实现。然而,在更深层次上,真、善、美是相通的,诗人通过塑造某种美妙形象同样可以深刻揭示人生真理,写出传诵千古的哲理诗。这里,各种自然分形就成了诗人手中强有力的工具之一。

中国古典诗词推崇“无理而妙”,主张诗人要超越常理,注重把握那些常识思维之外的非常之理,即所谓“妙悟”。深刻的哲理只能靠妙悟去把握。自然分形的不同寻常之处在于它是规则性与不规则性的统一,确定性与不确定性的统一,自相似性与非自相似性的统一,结构精细与破碎粗糙的统一。这些历来不为科学界关注的现象,即所谓“没有科学考察价值”的奇形怪状,恰好能够启发诗人理解人生、世道以至宇宙中最深邃精微的道理,并借助这些奇形怪状使之形象化,写出数不清的脍炙人口的哲理诗。

前面提到陆游的诗句“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就是一首优秀的哲理诗。人生犹如旅行,特别是创造性的人生,前途中充满无数不可预料的事件,使你不时陷入“山重水复疑无路”的困惑。但你不要丧失信心,前途中同样有这样那样的机遇,只要你勇往直前,总会“柳暗花明又一村”。或者说,人生是由无穷无尽的困惑和机遇交替出现这种迭代操作反复进行而形成的分形过程,人生的成功或价值乃是这种分形特性造就的。

更传神的可能是宋代诗人兼旅行家杨万里的《过松源晨炊漆公店》:

莫言下岭便无难,赚得行人错喜欢。

正入万山圈子里,一山放出一山拦。

这既是一首描绘群山林立此种空间分形的记游诗,更是一首刻画人生阅历的哲理诗,是借群山那种可以感知的分形特征把无形无象的人生哲理形象化。单个山岭的分形表现于山岭的表面特征,人们要在上山下山中体验,还不足以充分表现人生哲理的分形特征;由千山万岭、千沟万壑构成的山区,即所谓“万山圈子”,它的分形特征表现于群山环绕、嵌套、叠置等等,有内外之分,讲的是山里山外,人们要在进入山区之后反复地上山下山中才能全面体验它的奇妙之处。人的一生从上学开始就如同在万山圈子里行进,办成一件事,实现一个目标,就是爬上一座山岭,切不可自以为已经把一切困难踩在脚下,因为很快就有另一山岭拦在你的面前,它的前面还有不知其数的其他山岭沟壑。借权德舆的诗句表达,就是:“马首向何处?夕阳千万峰。”(《岭上逢久别者又别》)

被评价为“负奇尚气,慷慨不羁”[15](p.224)的宋代诗人戴石屏,有首《少算》诗云:

吾生落落果何为?世事纷纷无了期。

少算人皆笑我拙,求多我却笑人痴。

庭花密密疏疏蕊,溪柳长长短短枝。

万事欲齐齐不得,天机正在不齐时。

作者借状写庭花和溪柳的分形特征,从花与柳的自然分形特征中体悟出齐与不齐、少算与多算的辩证法,生动地表达出一种人生哲理。花蕊有密密疏疏之分,柳枝有长长短短之别,这种非整齐划一的分形特征,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自然法则,则“天机”使然。人间世事也是这个道理。俗话说,人算不如天算。既然“天机正在不齐时”,你绝不可主观上强求整齐划一,人为地使它们规则化。懂得了这一点,就当顺应自然,避免痴人般地求多求齐,更不要王熙凤式的机关算尽。

自相似性是全息观点的客观来源。古代各个民族,特别是东方民族,都形成了某种自相似的世界观,相信世界的整体和它的部分之间相似,因而主张“看局部来通晓全球”,“从全体变化来推断局部变化”[4](p.184)。这种世界观,或者按照自相似原理思考问题,也反映在文学艺术中。中国古典诗词特别是佛诗中就有体现。例如,《西游记》第14回开篇的一首古风中有这样几句:

内外灵光到处同,一佛国在一沙中。

一粒沙含大千界,一个身心万法同。

一粒沙包含整个佛国或大千世界,即心即佛,乃佛教的基本哲理。

佛教的这种自相似世界观经莱布尼兹在西方传播,引出英国诗人布莱克的如下回应:

一沙见世界,一花窥天堂。

手心握无限,须臾纳永恒。

须臾为时间的最小部分,永恒为时间的全部,把时间分形的自相似性推向极至,必然得出“须臾纳永恒”的哲学洞见。印象中此一见识原出中华文明,包括中国古典诗词,可惜我读书很少,未能找到出处。

Fractal(分形)在法文和英文中既是名词,又是形容词。中文中的分形除了这两种功能外,还可以作动词使用,表现一类生成过程的复杂性。从系统生成的观点看,分形的基本生成方式之一是通过分枝化而由一到多、由简单到复杂逐步进行的。数学分形最为典型,从极简单的源图(一条线段、一个三角形或其他规整图形)出发,按照简单的规则对源图作分割、挖空、替代等简单变换,不断重复操作,就会生成极其复杂而漂亮的分形图案。这种含义,西语的fractal一词不具备,汉语的分形却具有。究根寻源,中国传统文化中很早就包含丰富深刻的分形观念。老子的“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是其最早的文字表述。曹植有“分形同气”之说(《求自试表》),但未展开。宋代理学家邵雍提出“理一分殊”的著名命题,经朱熹阐释而得到传扬,产生很大影响。按照明代罗钦顺的诠释:“盖一物之生,受气之初,其理惟一;成形之后,其分则殊。其分之殊,莫非自然之理,其理之一,常在分殊之中,此所以为性命之妙也。”[16](p.8)佛教哲学也包含丰富的分形生成思想,千手观音,特别是《化身五五图》,就是这种思想的物化表现。《慧命经》有一首解释化身图的诗:

分念成形窥色相,共灵显迹化虚无。

出有入无成妙道,分形露体共真源。

今天的计算机绘图从某些预先设计的简单规则(一种观念形态)出发。通过反复迭代计算,生成各种复杂、美妙、巧夺天工的分形图象,在某种程度上为古老的“分念成形”说提供了现代科学的机理说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