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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黄遵宪诗《八月十五日夜太平洋舟中望月作歌》

2013-01-07

1、原初同一。"茫茫东海波连天,天边大月光团圆,送人夜夜照船尾,今夕倍放清光妍。"。这表达了黄遵宪在中国传统审美方式的无意识支配下产生的对于月亮的原初的同一性体验。诗人置身太平洋上,适逢中国传统的中秋节,一时间感到分外亲切,心中涌动着传统审美方式赋予他的那些生动感人的月亮原型,所以有"天边大月光团圆"和"今夕倍放清光妍"的特殊感受。天上的"月圆"与地上人的"团圆"之间的同一性关系,是中国文化传统模式规定的。诗人的望月之眼早已被灌注了这种中国文化传统内涵,相比而言,西方诗人则不会有这样的眼睛。于是,在中秋夜凝神望月的瞬间,他自然会无意识地"看见"格外光亮和浑圆的团圆之月。当然,这同时也与切身体验有关:在太平洋上看见的月亮确实比在内陆看见的显得更大更亮更圆。

2、由同见异。然而,上述原初同一性体验却是短暂易逝的。在这古典性体验与全球性体验相转化的关口,它不可能持续长久。诗人突然意识到,自己已不再置身在中国大地,而是浪迹茫茫太平洋上。"一舟而外无寸地,上者青天下黑水",这样新异环境下的太平洋望月体验,对这位生长在中国大陆的诗人来说,是陌生、神秘并带着恐惧的。他的属于中国传统的望月无意识已在此悄然转换为新的全球性意识。黄遵宪发现:"登程见月四回明,归舟已历三千里"。过去在中国大陆时,在人工船上看月亮,四夜行走至多不过数百里而已。而现在在机械轮船上望月,却竟已行进"三千里"。行进的速度变了,人所跨越的实际空间及相应的心理时间就都同时发生了改变,从而对整个生存境遇产生了全新体验。

诗人在这里体验到了古今之"异"和中西之"异"。"大千世界共此月,世人不共中秋节"。"大千世界"在这里借助佛教语汇指今日意义上的世界。也就是说,这不再是古典中国宇宙观所拥有的"中国中心"意义上的"天下",而是指今日所谓全球或全世界。黄遵宪不得不接受了新的全球性宇宙观。然而,他又惊奇而懊恼地发现,全球各民族诚然共同拥有一个月亮,却没有同样的"中秋节",无法获得同样的望月体验。中秋望月似乎只属于中国人。"共"强调全球地理之"同",而"不共"则有力地突出了古今文化、中西文化之"异",从而显示了全球地理与民族文化之间的差异性冲突。

诗人的时间意识也出现了裂变。"泰西纪历二千年,只作寻常数圆缺"。"纪历二千年"是指公历纪年,当时实际只有1885年,这里举其成数。"泰西纪历"显然是与中国的阴历、夏历或农历迥然不同的别一种纪历方式,显示了中国人与西方人在时间意识上的巨大差异。时间意识及相应的纪历方式不同,对月亮的感受也就有差异。黄遵宪意识到,月亮的阴晴圆缺只是对中国人具有特殊的团圆与分离意味,而在西方人那里则只不过是平常的阴晴圆缺而已,即使是对于中国人如此重要的中秋节,也只是寻常的宇宙运行而已。

诗人由中西方之间望月体验的差异,更联想到种族或民族之间的差异,即由望月之异进展到种族之异。"虬髯高歌碧眼醉,异方乐只增人愁"。诗人异常强烈地感受到,当白种人乐兴大发地沉醉于自己的民族歌曲时,中国人不仅不能同醉,反倒凭添愁怨。

"此外同舟下床客,梦中暂免共人役。沉沉千蚁趋黑甜,交臂横肱睡狼藉"。诗人的视线转向同舟共济的下等劳工,一种同情感油然而生。这种同情感,实际上已不同于昔日中国诗人笔下的属于中华民族内的同情体验,而开始具有全球普遍人性特征。在这种全球普遍人性意识支配下,诗人强烈地感受到人与人之间、种族与种族之间的不平等或差异。

3、异中见同。接下来抒情转入第三阶段。如果说上一阶段表达了一种新的陌生、奇异而又令人恐惧、、痛苦的全球性体验的话,那么,这里则是在陌生、奇异和痛苦中,通过古典传统原型而寻求同一性体验。这是一种新的异中见同。而全诗也在此时达到抒情的高潮。而这一高潮是以身心激动后的平静或平和的方式出现的,是对上述全球性震惊作内在调节的心理结果。"鱼龙悄悄夜三更,波平如镜风无声。一轮悬空一轮转,徘徊独作巡檐行。我随船去月随身,月不离我情倍亲"。诗人仿佛于突然间消除了全球性带来的陌生感和创痛而重新与古人接通,从月亮身上获得了熟悉而亲切的认同性体验。尽管身处全球性境遇中,月亮毕竟还是如他回忆中的月亮那样满溢亲情,亲如知己。"汪洋东海不知几万里,今夕之夕惟我与尔对影成三人"。上句显示诗人在全球性境遇中的陌生而奇异的体验,在这种体验中太平洋宽阔无边,深不可测;下句则诉说他在全球性境遇中的重新认同:他与明月如老朋友般亲切地"对影成三人"。黄遵宪显然清晰地记得唐代诗人李白的《月下独酌》:"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置身在浩瀚而陌生的太平洋上,黄遵宪竟然重新发现了仿佛已久违的知音,使自己在望月的瞬间实现了一个现代中国人的身份认同。他似乎在宣布:即便是置身在一个陌生而奇异的全球性世界中,中国人还是能够通过月亮而重新发现失落在茫茫地球上的自我!

由这专属于中国的月亮,诗人自然联想到祖国亲人。"举头西指云深处,下有人家亿万户,几家儿女怨别离?几处楼台作歌舞?悲欢离合虽不同,四亿万众同秋中"。诗人的个人体验骤然间升华为整个中华民族的集体体验:在西边的白云深处,生息着四亿中国同胞,他们的怨别伤离、悲欢离合等体验方式虽彼此各有不同,却由于有着同一个中秋节,而呈现出同一性。正是由于中秋节这一民间节庆的存在和延续,使得中华民族能够在同一个纽带维系下团聚为一个整体。既"不同"又"同",这样的语词运用是十分恰当和有力的,明确而深刻地表达出诗人在不同境遇中的同一性体验。那么,这种同一性体验在全球性时代能长久持续吗?

4、同中见异。在下面的第四阶段里,诗人又从个人的亲身体验出发,由同而见异,清醒地意识到古今、中西之间的差异不可避免。"岂知赤县神州地,美洲以西日本东,独有一客欹孤篷。此客出门今十载,月光渐照鬓毛改。观日曾到三神山,乘风竟渡大瀛海"。"岂知"一词,准确地传达出诗人的体验的转折,预示着由"同"到"异"的心理转变。"三神山"本指传说中的渤海三座仙山蓬莱、方丈和瀛州,这里借指日本。而"大瀛海",来自《史记·孟子荀卿列传》。齐人邹衍认为,中国居赤县神州,中国之外像赤县神州的州还有八个,合为九州,其外有小海环绕。被小海环绕的九州又可称为一州,像这样的大州也共有九个,外面有"大瀛海"环绕。"大瀛海"在这里借指黄遵宪正置身于其中的太平洋。诗人的思绪不禁转向自身。作为一个中国人,他与足不出"四海"的先辈不同,到过日本和美国,遭逢前所未有的全球性境遇,似乎身不由己地被抛入一个新奇的世界。这是幸运还是不幸?无论如何,诗人已注定了置身在一个全球性世界里,领受到全球性带来的个人命运变故。"大瀛海"一词的使用是一个富有意义的象征性事件,表明作为诗人的黄遵宪已经抛弃了古典"中国中心"的"天下"观,而接受了经过古代邹衍"九州"说过滤的现代全球意识。

"举头只见故乡月,月不同时地各别,即今吾家隔海遥相望,彼乍东升此西没。嗟我身世犹转蓬,纵游所至如凿空,禹迹不到夏时变,我游所历殊未穷"。这里的"不同"、"各别"、"不到"、"变"、"未穷"等词语,鲜明地突出了"异"的存在和诗人对其的痛切体验。这里述说诗人的特殊的同中见异处境:我尽管沐浴在"故乡月"的同一性光辉中,但游踪所至却是大禹未曾到过的、不用夏历的地方,那是一个奇异的全球新世界。由此,诗人经受到古今、中西两种时空意识的冲突的煎熬,清醒地意识到自身的"异化"境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