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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古典诗词的分形论解析

2013-01-06

四、情诗中的分形

写诗是最具激情的文艺创作活动之一,情诗尤甚。艺术创造需要的是有情思维。如刘勰所说,文艺家“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12](p.330);或如王国维所说:“物皆著我之色彩”[13](p.2)。情感的波涛不仅是艺术思维的激发器、驱动器、方向盘,而且在相当程度上还是决定艺术思维具体表现形式的模具。人的情感是世间最复杂的事物,无形无象,变化多端,难以捉摸。但情诗同样需要形象思维,借助形象以表达情感,借助形象来升华情感,借助形象与人交流情感,引起共鸣。要把情感外化、形象化,只能通过状写可以直接感受的物质系统(包括人的表情、动作等)。经过数千年的创造和积累,古典诗词创造了许多艺术手法把情感形象化,提供了大量极富表现力的意象。其中,有些可以借助规整的几何形状来实现,更多的则需要借助自然界的分形对象,托情于物,状物抒情。上一节已有所论及,这里再作些补充讨论。

忧愁或悲伤是人类情感的基本表现形式之一,古典诗词很大一部分是抒发忧情悲绪的,其中不乏传颂千古的名篇。请看宋代晏殊的《蝶恋花》:

槛菊愁烟兰泣露,罗幕轻寒,燕子双飞去。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

这是情诗中比较有名的一首。作者是如何把女主人公内心无形的离愁别绪外在化、形象化的呢?在如烟之雾中发愁的菊花和滴露如泣的兰花都是分形,这些精心建构的意象就是主人公的形象代理,再加上秋寒幛轻,双来的燕子又双去,情人却天各一方,彻夜未眠又被不谙离恨苦的明月一直照射着,女主人的愁苦心情已刻画地相当感人。下片更传神。西风凋尽叶片的秃树仍然是一种自然分形,但引逗出来只能是愁情离恨。不是可以鱼雁传书吗?这一点主人公当然牢记在心。彩笺、尺素都指书信,兼字值得玩味,兼即重复、连并,所谓“彩笺兼尺素”(注:注家承认“为何重复,解释不一。”[11](p.152)胡云翼认为:“重复地说,表示怀念很切。”[14](p.16)虽然正确,却不透彻。有些选本以“无”代“兼”,可以解释为“欲寄书信却无书信寄出。因为不知寄往何处”。但难解释“为何重复”。惟“兼”字能体现分形无限重复的特点,有独到的韵味。),就是思念兼思念、书信兼书信,这些心理和脑手的简单操作一再重复,也是数学中的迭代;按照非线性动力学原理,简单的迭代操作不断重复进行,主人公的心理系统就会进入浑沌状态,其几何特征就是分形。浑沌的基本特点,如非周期的回归性、遍历性、对初态的敏感依赖性等,最恰当地刻画了此时主人公的心理状况。要命的还在于,丈夫所在地远隔千山万水,山重重,水重重,又出现分形带来的认知困惑:他究竟在哪里,她并不知道。天涯路再远也可“望尽”,心中的忧伤和思念却是无穷无尽的;无尽的思念需要无尽的彩笺传送,却不知往哪里寄送,您说她的心里该有多少忧,多少愁!

晏殊还有一首题为《寓意》的情诗(七律),它的后两句是:

鱼书欲寄何由达,水远山长处处同。

有注家认为这两句与上词最后两句“寓意相同”[11](p.254),我赞同。但他们着眼于二者说的都是距离太远书信无法到达,表明注家是依据整形几何观点来衡量两地之间的地理特征。我认为,以“无”代“兼”可以勉强解释“知何处”,却无法解释“处处同”。如果我们猜想作者在说明鱼书无法到达的原因时,不仅看到距离远,更重要的是悟出两地之间山重水复的自相似性及其带来“疑无路”的认知效果,那么,两者“寓意相同”即可获得圆满的解释:“处处同”就是地理上的自相似,导致女主人“知何处”的无奈。应当相信,历代大诗人凭借他(她)们超常的艺术直觉和形象思维能力是能够把握自然界的分形特性的。

处于浓烈而持久激情之中的人,情感信息必然投射于身体的各个部位,并被自己意识到。在人体的所有器官中,唯有肠子那细长、盘旋、曲折、阴柔、中空等特点最能表现忧情悲绪,这些恰是分形的特征。忧愁过度、过久,很容易引起肠道病变,产生痛感,严重时肠子如断裂似的,我们老家(山西榆社)就有“气得肚子疼”的说法。大概由于这两点,古典诗词创造出“愁肠”、“断肠”、“断肠人”之类意象(它们在古典诗词中出现的频率很高),用以反映极度忧伤者的心路历程具有分形结构,即琐碎、无序、数不清的结构细节、用通常的长度单位度量已无意义,等等。这还不能令那些追求“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诗人骚客满意,忧愁而肠尚未断,表明忧愁得还不够;愁肠变成断肠,而且是“愁肠寸断”,每一寸断肠再打上千万个结,“一寸愁肠千万结”(韦庄),极端地显示出愁情悲绪那种支离破碎的分形特征,诗人才认为把悲情愁绪足够地形象化了。

中国古代情诗作者大量运用模糊思维,用模糊的意象表达某些特殊的感情、思绪。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不少学者对此有过许多分析评论。模糊性与分形常常有内在的联系,或者说,自然界的分形事物是主、客观模糊性的重要根源。这至少表现在两方面:其一,分形对象A在其边界处与它的对立物非A总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界限模糊;其二,分形在大小差别悬殊的尺度上显示的自相似精细结构,只要你选定一定尺度去观察,对于更小尺度上的精细结构必然感觉模糊,似有若无。在诗词特别是情诗中,常常是分形与模糊性同时出现,共同构筑起朦胧、奇异、神秘的意境。如“青山隐隐”、“细雨纷纷”、“残红碎绿”,“杨柳堆烟”,“薄雾浓云”,等等,这些意象既是分形的,又是模糊的。前述杜甫在大雁塔上抒发观感,刘禹锡关于双桧树的刻画,也是分形和模糊并举的。

必须指出,出现在古典诗词中的山、河、树、云等自然景物,并不总是被当作分形对待的。自然景物还具有种种非几何特性,可以入诗抒情。当作者欲借某些自然景物之间在重轻、深浅、速缓之类差异来抒发某些特殊情感时,就无需状写其分形特征。张先的“人生无物比多情,江水不深山不重”即一例。李白名句“山从人面起,云傍马头生”,极言栈道狭窄到人要贴山而行,高耸到马头之遥云已可见,也不涉及山与云的分形特征。

五、哲理诗中的分形

自然科学家揭示自然界的真理,人文社会科学家揭示社会历史和人生的真理,主要通过抽象思维来实现。诗人和文艺家颂扬美和善,揭示人生真谛,主要通过形象思维来实现。然而,在更深层次上,真、善、美是相通的,诗人通过塑造某种美妙形象同样可以深刻揭示人生真理,写出传诵千古的哲理诗。这里,各种自然分形就成了诗人手中强有力的工具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