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当前所在位置:

浅谈《莊子·齊物論》窺管

2013-01-05

(八)師曠之枝策也

陸德明《經典釋文》:“司馬云:‘枝,柱也。策,杖也。’崔云:‘舉杖以擊節。’”林希逸《南華真經口義》:“‘策’,擊樂器也。今馬鞭亦曰‘策’。‘枝’,猶‘持’也,持而擊曰‘枝’。師曠枝策,即言師曠擊樂器也。”王夫之《莊子通》王敔增注:“枝,柱也。鼓者柱枝,舉而擊節賞音。”聞一多《莊子義疏》:“案《世說新語·排調篇》注引‘枝’作‘支’、‘支’、‘枝’正借字。”又《莊子章句》:“支,計;策,數也。“支策“謂計其律呂之數。"劉武《莊子集解內篇補正》:"乃師曠拄其策以聽音也。曠蓋聰耳而妙知音者。"

“枝”、“支”古本通用。《國語·周語》:“天之所支不可壞也。”韋昭注:“支,拄也。”“支”訓“拄”,"枝"亦可訓"拄"。司馬訓"策"爲"杖",是也。《淮南子·地形》:"夸父棄其策。"高誘注:"策,杖也。"成玄英疏云師曠爲"晉平公樂師,甚知音律",是也。《呂氏春秋·長見》:"晉平公鑄大鐘,使工聽之,皆以爲調矣。師曠曰:“不調,請更鑄之。“平公曰:“工皆以爲調矣。“師曠曰:“後世有知音者,將知鐘之不調也。臣竊爲君恥之!“至於師涓,而果知鐘之不調也。是師曠欲善調鐘,以爲後世之知音者也。"師曠本盲人,故其行則需以杖探路,辨音律時,亦拄之也。是故"枝策"當釋爲"拄杖而辨音律"。劉武之說近之。夫昭文之鼓琴,師曠之辨音,惠施之議論,皆三子之所長也,故莊子並列言之。

(九) 非所明而明之,故以"堅白"之昧終;而其子又以文之綸終,終身無成。

細審文意,自“唯其好之也”以下,乃止就惠施而言;上文舉昭文、師曠,乃爲陪襯耳。"欲以明之彼"句,聞一多《莊子義疏》:"之,猶“於“也。"是也。楊樹達《詞詮》中亦有釋"之"爲"於"之例。句中"彼"字,與上文"以異於彼"之"彼",同指與惠施辯論者,即持"堅白論"之公孫龍學派之屬。堅白,當指公孫龍學派或其先輩所持之"離堅白"學說。此說存于《公孫龍子·堅白論》之中。戰國時名辯中,有"堅白"、"同異"之爭。公孫龍學派主"離堅白",以"白馬非馬"及"得其白,得其堅,見與不見謂之離"(見《堅白論》)等命題論證之。惠施學派主"合同異",以"天與地卑、山與澤平"等命題論證之。《莊子·德充符》:"天選子之形,子以“堅白“鳴。"句中"以"當訓"因",言惠施因公孫龍學派先輩之"離堅白"說而發議論爭辯之。惠施學派誇大事物間之同一性,抹煞其差別性;公孫龍學派則誇大事物間之差別性,抹煞其同一性。二者各執一偏。墨家以"別同異"、"堅白相盈"之論,允執厥中。關鋒《莊子內篇譯解和批判》:"惠施主同、其“堅白論“當爲“盈堅白“。"此說非。故"非所明"句乃言:惠子所好,本身即爲偏見,非己所真明,而以之明人,以其昏昏,使人昭昭,以己之偏糾人之偏,故"離堅白"之輩終不得明,仍以迷守"堅白"之論而告終。"其子",當釋爲"其人",或"那位夫子";即指惠施本人。"其"爲指示代詞,"子"同於"三子之知幾乎"句中之"子"字。 《荀子·性惡》:"傳曰:“不知其子視其友,不知其君視其左右。“"此中"其子"亦當釋爲"其人"或"那位夫子"。王敔釋"其子"爲"其徒"(見王夫之《莊子通》增注),近之。綸,陸德明《經典釋文》:"崔云:“琴瑟弦也。“"崔說是,當釋爲琴弦。引申之,代指琴弦所彈出之樂音。故"而其子"句乃言:惠子其人,亦以其議論似昭文琴弦所彈出之樂音般虛無飄渺、瞬息即逝而告終,終身無成。此乃與上文"樂出虛"句相印證。合二句,莊子乃言,己本偏見,以此明人,則於人無益,於己無成也。

(十)天下莫大於秋豪之末,而大山爲小;莫壽乎殤子而彭祖爲夭。天地與我並生,而萬物與我爲一。

郭象注:"夫以形相對,則大山大於秋豪也。若各據其性分,物冥其極,則形大未爲有餘,形小不爲不足。......苟足於天然而安其性命,故雖天地未足爲壽而與我並生,萬物未足爲異而與我同得。則天地之生又何不並,萬物之得又何不一哉!"縱觀全文,莊子言物性本齊,非以"性足說"立論,郭說未合莊子之意。聞一多《莊子章句》:"天下之物,有相千萬於太山之大者,亦有相千萬於豪末之小者;以此視彼,莫大於豪末,莫小於太山。壽夭之意,說同大小。"上文曰:"彼是莫得其偶,謂之“道樞“。"而聞云"以此視彼",亦未合莊子之意。劉武《莊子集解內篇補正》:"......並非莊子自明其道,特借此不合事理之言,以明如斯之謂,與無謂等。......至於大小,何嘗齊之?固明言“小知不及大知“矣。壽夭亦何嘗齊之?固明言“小年不及大年“矣。"莊子言"小"不及"大","大"之外尚有益"大",其旨終歸於"無",是"小"、"大"皆非也。劉氏所言,實誤解莊意。

莊子此數句,乃以物體空間體積大小、時間壽命長短之無窮相對性爲前提。體積之大小,壽命之長短,乃因“彼”、“此”相對而方顯。若把握“道樞”,"彼是莫得其偶",事物彼此不得相對,相通爲一,合爲一體,無法比較,則無所謂"大小"、"壽夭"。宇宙本無標尺,乃因物體自身而互爲標尺耳。故倘若物體無比較,"彼是莫得其偶", 標尺乃自失。則凡物皆無所謂"大小"、"壽夭"矣。"大山"、"秋豪之末","殤子"、"彭祖",各不得爲偶,則各自"大小"、"壽夭"皆失。均無大小,均無壽夭,此非"齊"乎?故無物大於秋豪之末,大山不爲大,其亦與常人所認爲小之秋豪之末等;無人壽于殤子,彭祖不爲壽,其亦與常人所認爲夭之殤子同。以此類之,則天地與我同壽,故並生而共存;宇宙與我同大,故"萬物與我爲一"。時間、空間與"我",皆"齊一"於無限也。此即下文所謂"旁日月、挾宇宙"。

(十一) 既已爲一矣,且得有言乎?既已謂之"一"矣,且得無言乎? "一"與"言"爲二,"二"與"一"爲"三",自此以住,巧曆不能得,而況其凡乎?

郭象注:“既謂之一,即是有言矣。夫以言言一,而一非言也,則一與言爲二矣。一既一矣,言又二之;有一有二,得不謂之三乎?夫一,無言也,而有言則至三。況尋其末數,其可窮乎?"成玄英疏:"夫妙一之理,理非所言;是如以言言一,而一非言也。且一既一矣,言又言焉;有一有言,二名斯起。覆將後時之二名,對前時妙一,有一有二,得不謂之三乎?......故從無言以往有言,才言則至乎三。況從有言往有言,枝流分派,其可窮乎?"

郭、成之說於意未安。郭曰:“夫以言言一,而一非言也。”則“一”即爲“妙一”矣。“一”即爲“妙一”,其與“言”合而爲“二”,則“妙一”已“對”矣。何謂“有一有二,得不謂之三乎”?成云“覆將後時二名,對前時之妙一”,則將已與“言”對、合而爲“二”之“妙一”,易爲“一之名”矣。“一之名”則當爲“言”,與“妙一”迥異,豈可曰“以言言一,而一非言也”!故郭注未通,成疏偷換概念,以圓其說,謬矣哉!夫莊子蓋言,既時間、空間均與"我"合而爲一,則"我"即宇宙,宇宙即"我"。我之言論(即認識)則已"寓諸庸",合於"道"。此乃"天地一指"之謂也。我之言隨"道"而化,是爲"卮言"。乃不具"我"之偏見,止明"道"而已矣。明道而無偏見,是乃"言無言"。"無言"即不立言,不執一家一說之偏,而同於"道"。若此,無立言之"成",亦無毀"道"之"虧"也。故《莊子·寓言》曰:"言無言,終身言,未嘗言;終身不言,未嘗不言。"此謂發言論而不立言,雖終身發言論,則同於未發言論;雖終身不立言,亦非不發言論也。此即"無謂有謂,有謂無謂"。《寓言》曰:"不言則齊,齊與言不齊,言與齊不齊也。故曰無言。"雖則發言論而不立言,終不若不立言亦不發言論之妙也。故"立言"不若"卮言","卮言"不若"無言"也。莊子未能"無言",不屑"立言",取其中乃爲"卮言"而已矣。然"卮言"雖"言無言",終非"無言"也。故仍曰"一與言爲二"。"一"即宇宙本體,爲未與認識相接觸之"自在之物"。此爲無任何確定規定性、高度抽象之"有"。蓋如黑格爾《小邏輯》所云"純有即無"。上文云:"俄而有“無“矣,而未知有“無“之果孰“有“孰“無“也?"此亦即莊子所稱之"無何有之鄉"、"無竟"。"言"即言論,乃人之相對認識。"一與言爲二"中,"二"乃總數,謂宇宙本體與相對認識共爲二者。"二與一爲三"中,"二"則特指"言"。云作爲"二"之相對認識(言)與作爲"一"之自在之物(無)相接觸,則産生相對認識之成果(即幻像),産生"爲我之物"。此即"物謂之而然"也。物(爲我之物)即所謂"三"。"一"與"言",一結合産生"三",再結合産生"四"......自在之物無窮盡,相對認識亦無窮盡,二者無窮次之結合,則且産生無窮盡之"爲我之物"。故"巧曆不能得,而況其凡乎?""自在之物"如無垠之曠野,相對認識似無數之行人,"爲我之物"則如紛繁之道路。大千世界萬物,緣此而生矣!此涉莊周之宇宙本體論。

(十二) 故昔者堯問於舜曰:"我欲伐宗、膾、胥敖,南面而不釋然,其故何也?"舜曰:"夫三子者,猶存乎蓬艾之間,若不釋然何哉?昔者十日並出,萬物皆照;而況德之進乎日者乎"?

“故”乃發端之辭,自此另起一章。章太炎《齊物論釋》:“‘故’爲發端之辭。”是也。楊樹達《詞詮》中亦有釋“故”爲“提起連詞”之例。“不釋然”即“其寐也魂交,其覺也形開”之類。“十日並出”,《淮南子·本經訓》:“逮至堯之時,十日並出,焦禾稼、殺草木,而民無所食。…… 堯乃使羿 ……上射十日 …… 萬民皆喜,置堯以爲天子。” 又,《楚辭·天問》:“羿焉彃日?烏焉解羽?”王逸注:"羿射十日,中其九日,日中九烏皆死,墮其羽翼。"林希逸《南華真經口義》:"“十日並出“亦見《淮南子》,此蓋莊子寓言,《淮南子》又因之而妝撰也。"屈原(前352-前281)乃莊子之同時代人,若《天問》確爲其所作,則可證"羿射日"之神話古已廣爲流傳,非莊子杜撰也。且莊子止言"十日並出",未嘗言堯使羿射日,則《淮南子》之並非因莊子寓言"妝撰",亦明矣。林說未可信。"德之進乎日者",當指堯。堯使羿射日,"萬民皆喜,置堯以爲天子",是堯爲"德之進乎日者"也。若非指堯,止言"德進乎日",則"者"字無著落矣。堯欲伐三蕃,乃以偏糾偏,"勞神明爲一",故"不釋然"。舜以日喻,"十日並出,萬物皆照",而況堯爲"德之進乎日者",何不以德相照耶?《論語·爲政》:"子曰:“爲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行枪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