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当前所在位置:

浅谈《红楼梦》中的悲剧角色

2013-01-04

作为得天地日月之光华、山川云雾之润泽、绛珠仙草所转世的女体,黛玉之美秀绝伦,就连贾府公认的大美人王熙凤也惊叹不已:“天下竟有这样标致的人儿!我今日才算看见了!”这是美人看美人的感慨。

自小生长在脂粉丛、美人堆里的贾宝玉,其审美眼光何等犀利?但他一见黛玉便心驰神往,若有宿缘,“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具体而言,这个“袅袅婷婷的女儿”,“神仙似的妹妹”,其天然美处,在于“两弯似蹙非蹙笼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娴静似娇花照水,行动如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这是公子看美人的感受。

然而美艳之极,神人皆妒,但论其“身世凄凉、纤弱多病”,便也臻其极致,萦绕终生。

论其身世之凄凉,在于年仅六岁而父母双亡,“上无亲母教养,下无姊妹扶持”,自然沦为无所护持的孤儿。从扬州到金陵,从自家小主人到外祖母家的小客人,场景既涉变化,角色必然移位。而母亲遗训日“外祖母家自与别处不同”,怎不令寄人篱下的黛玉感伤、压抑而痛苦莫名呢?唯其如此,身为外姓亲戚的黛玉,小小年岁便不得不生出诸多心思,“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不多行一步路,不多说一句话”,只怕“被人耻笑了去”。

论其纤弱之多病,有其先天与后天、心境与身子骨的多重病因。其父母壮年而亡,身心遭遇自有其致命的缘由。这些缘由有形无形、或多或少要影响到女儿的身心健康。缺乏双亲的至情照顾,使其先天后天都有诸多缺失。她自小就有“经过多少名医,总未见效”的“不足之症”,亲人亡故后又“过于哀痛,素本怯弱,因此旧症复发,有好些时不能上学”。 以其柔弱孤儿的心境和生态,偏偏又寄居在富贵气十足的贾府,其时时提防、处处在意的“小心眼儿”,又反过来使其原本柔弱多病的身子骨,平添了无穷的心病和身病。仅仅晴雯未曾开门的一场误会,便使得黛玉痛苦莫名,“虽说是舅母家,如同自己家一样,到底是客边。如今父母双亡,无依无靠,现在他家依栖,若是认真怄气,也觉没趣。”但总归“越想越觉伤感;便也不顾苍台露冷,花径风寒,独立墙角边花阴之下,悲悲切切,呜咽起来”。是夜“倚着床栏杆,双手抱着膝,眼睛含着泪,好似木雕泥塑的一般,直坐到二更多天方才睡了”。在贾府的诸多女儿当中,只有她会吃饭时便吃药,是永远的药罐头,长期的心痛者。岂止“既如西施之美,又如西施之病”,她的身心至痛,远胜西施万千。宝玉给她取字称“颦颦”,便是对她的神态和心态的集中描绘。一旦宝玉与她人成婚,黛玉那孱弱的心身哪里还支撑得住?她也只有效父母早夭的丝丝薄命了。

有无边慧才而无好福,令黛玉怎不感怀?

黛玉的高才,首先体现在敏于应对的谈吐上。初进贾府便卓尔不群,“年貌虽小,却举止言谈不俗,身体面庞虽弱不胜衣,却有一段风流态度”;其启蒙老师贾雨村,也称学生“言语举止另是一样,不与凡女子相同”。

黛玉的慧才,更为集中地体现在诗才之中。“咏白海棠”时的一挥而就便是显例。其“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月窟仙人缝缟袂,秋闺怨女拭啼痕”更属妙语,所以众人公认为最佳。其从唐伯虎的系列诗歌中脱化而出的《葬花吟》,更是歌行当中之极品。

全诗名为葬花,实属悼己:“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桃李明年能再发,明年闺中知有谁?”身处这险恶的人生,敏感到环境的煎逼,预知到韶华的飞度,感受到春暮的气息,“三月香巢初垒成,梁间燕子太无情,明年花发虽可啄,却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倾。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漂泊难寻觅。”

那么,就趁人还在、身未残,形影相吊,神魂先祭,聊以自遣:“天尽头!何处有香丘?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掊净土掩风流,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尔今死去依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即便是随风而逝、得土而归,也要保持本质的洁净、品格的清奇和风标的骄傲。岂止是一诗成谶,分明是青春的诔文、生命的悲歌!

有眷眷深情而无姻缘之份,令黛玉怎脱生死之恨?

黛玉生来就为了洒泪还愿,所以她与宝玉之间有着难于割舍的不解之缘。他们一见面就似曾相识,一说话就心心相印,一看书就两心相通。捧读《西厢记》剧本,她“越看越爱看,不到一顿饭工夫,将十六出俱已看完,自觉词藻警人,余香满口。虽看完了书,却只管出神,心内还默默记诵”。连道:“果然有趣。”当宝玉半真半假地向她求爱:“我就是个‘多愁多病身’,你就是那‘倾国倾城貌’!”黛玉先是含羞嗔怪,接着反借《西厢》语录,表面上佯骂他是个“银样蜡枪头”,实则在鼓励宝玉的步子迈得更大一些。《西厢记》和《牡丹亭》的人物曲文,使得宝黛之爱,从此有了深深的默契。当宝玉在挨打之后,黛玉的“两个眼睛肿的桃儿一般,满面泪光”,那种由体己所生发出来的悲切,那般气噎喉堵的无声之泣,虽不是夫妻,实胜似夫妻……。

但无论是从家境看,还是从身体、性格上言,贾府都绝对不会赞成宝黛之爱。所以凤姐与王夫人设计婚姻“掉包计”,都是为了从贾薛联姻的根本利益出发,诓骗宝玉就范的自觉行动,她们根本就没有考虑到黛玉的心理感受和死活命运。就连嫡亲的外祖母,当其事关大局时,也完全没有把外孙女放在心上,“别的事都好说。林丫头倒没什么,若宝玉真是这样,这可叫人作难了!”贾母尚且如此漠视黛玉,更遑论她人?

有生死之盟,无婚姻之份,那么黛玉也只有死路一条了。一旦傻大姐儿泄露成婚真相,黛玉便天旋地转,“那身子竟有千百斤重的,两只脚却象踩着棉花一般,早已软了,只得一步一步慢慢的走将来”。泪已流尽,血已吐光,稿已焚完,生命之光也就在宝玉宝钗的大婚之际迅速地飞逝。那句“宝玉,宝玉,你好——”的断续遗言,伴随着回光返照般的灿烂微笑,竟焕发出爱情与生命的最强音。

三、无量怨苦宝玉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