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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议《红楼梦》中的悲剧角色

2012-12-29

那么,就趁人还在、身未残,形影相吊,神魂先祭,聊以自遣:“天尽头!何处有香丘?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掊净土掩风流,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尔今死去依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即便是随风而逝、得土而归,也要保持本质的洁净、品格的清奇和风标的骄傲。岂止是一诗成谶,分明是青春的诔文、生命的悲歌!

有眷眷深情而无姻缘之份,令黛玉怎脱生死之恨?

黛玉生来就为了洒泪还愿,所以她与宝玉之间有着难于割舍的不解之缘。他们一见面就似曾相识,一说话就心心相印,一看书就两心相通。捧读《西厢记》剧本,她“越看越爱看,不到一顿饭工夫,将十六出俱已看完,自觉词藻警人,余香满口。虽看完了书,却只管出神,心内还默默记诵”。连道:“果然有趣。”当宝玉半真半假地向她求爱:“我就是个‘多愁多病身’,你就是那‘倾国倾城貌’!”黛玉先是含羞嗔怪,接着反借《西厢》语录,表面上佯骂他是个“银样蜡枪头”,实则在鼓励宝玉的步子迈得更大一些。《西厢记》和《牡丹亭》的人物曲文,使得宝黛之爱,从此有了深深的默契。当宝玉在挨打之后,黛玉的“两个眼睛肿的桃儿一般,满面泪光”,那种由体己所生发出来的悲切,那般气噎喉堵的无声之泣,虽不是夫妻,实胜似夫妻……。

但无论是从家境看,还是从身体、性格上言,贾府都绝对不会赞成宝黛之爱。所以凤姐与王夫人设计婚姻“掉包计”,都是为了从贾薛联姻的根本利益出发,诓骗宝玉就范的自觉行动,她们根本就没有考虑到黛玉的心理感受和死活命运。就连嫡亲的外祖母,当其事关大局时,也完全没有把外孙女放在心上,“别的事都好说。林丫头倒没什么,若宝玉真是这样,这可叫人作难了!”贾母尚且如此漠视黛玉,更遑论她人?

有生死之盟,无婚姻之份,那么黛玉也只有死路一条了。一旦傻大姐儿泄露成婚真相,黛玉便天旋地转,“那身子竟有千百斤重的,两只脚却象踩着棉花一般,早已软了,只得一步一步慢慢的走将来”。泪已流尽,血已吐光,稿已焚完,生命之光也就在宝玉宝钗的大婚之际迅速地飞逝。那句“宝玉,宝玉,你好——”的断续遗言,伴随着回光返照般的灿烂微笑,竟焕发出爱情与生命的最强音。

三、无量怨苦宝玉痴

现在来看《红楼梦》中享无量艳福、受无量怨苦的痴情公子和悲剧主角贾宝玉。

西方灵河岸畔赤霞宫中,有一时常浇灌花草的神瑛侍者,动了凡心尘念,便化而为灵石宝玉投胎人间,是为混世魔王和第一情种。

作为混世魔王,宝玉是个不思进取、不求上进、不论仕途经济、不领世态人情、不符合主流社会价值评判的公子哥儿。有词为证[西江月]:“无辜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纵然生得好皮囊,腹中原来草莽。潦倒不通世务,顽愚怕读文章。行为偏僻性乖张,那管世人诽谤。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难耐凄凉,可怜辜负好韶光,于国于家无望。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寄言纨绔与膏粱,莫效此儿形状。”

在任何社会当中,贾宝玉都只能是颓废派一族、嬉皮士一流、富贵闲人之类、无事瞎忙之属。为了他的不务正业和不肖种种,父亲贾政恨铁不成钢地痛加鞭鞑,险些儿要了他的性命。

根本的冲突在于,家族之盛衰要有栋梁之才来撑持,可宝玉只是个大大的歪才;末世之社会愈要有一批补天之石,可是宝玉原本就是块既无力补天也无意补天的废弃之石。

乾隆盛世之后,整个满清王朝以及全部中国封建社会都面临无可挽回的衰微,又在衰微中呈现出渐归灭亡的必然性。《红楼梦》正好通过贾宝玉其人的追求遭际,将贾史王薛四大家族乃至王朝的衰微,来做一个最为具体的形象演示。从客观效果上来看,小说甚至还具备以此来反映全部人生、全部封建王朝史必归空寂灭亡的弦外之音。从此层面上来看,宝玉公子无所作为的全部做派,依红偎翠的自然天性,实则是对事业、对前途、对社会、对历史失去信心、泯绝希望的天然避难行为。而当他终于连恋爱、结婚的自由权利都被剥夺时,他只能是在出家的空幻中,完成了悲剧人格的一贯性。所以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史略》中云:“悲凉之雾,遍被华林。然呼吸而领会之者,独宝玉而已”。

由此而论,无为即是有为,颓废便是进步,泯绝希望便是无所失望,不领世情便是独行大侠。总之,歪打恰好正着,沉沦便是升华。是耶,非耶?

宝玉作为普天下第一情种,正如警幻仙姑所云,“乃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也”。“如尔则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吾辈推之为‘意淫’。‘意淫’二字,惟心会而不可口传,可神通而不可语达。汝今独得此二字,在闺阁中,固可为良友;然于世道中未免迂阔怪诡,百口嘲谤,万目睚眦。”比方抓周之时,便只取胭脂钗环,可见其本性好色,源自孩提。

情种也好,意淫也罢,在宝玉这里就是一种泛爱主义的表达:“这女儿两个字,极尊贵,极清净的,比那阿弥陀佛、元始天尊的这两个宝号还更尊荣无对的呢!……但凡要说时,必须先用清水香茶漱了口才可”。与此相关的宝玉名言还有:“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我见了女儿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得浊臭逼人”;“原来天生人为万物之灵,凡山川日月之精秀,只钟于女儿,须眉男子不过是些渣滓浊沫而已”。

这是绝对的女性崇拜,当然主要是少女崇拜。贾宝玉的巨大悲哀之一,就是大观园中的群芳不能永驻,少女们不能老是陪她玩乐,青春梦幻世界不能永葆其美妙。且看第一百回中,宝玉想念黛玉及其丫鬟的云散,郁闷到无可如何。忽闻探春出嫁之事:

宝玉听了,啊呀的一声,哭倒在炕上。唬得

宝钗袭人都来扶起说:“怎么了?”宝玉早哭的说

不出来,定了一回子神,说道:“这日子过不得了

!我姊妹们都一个一个的散了!林妹妹是成了

仙去了。大姐姐呢已经死了,这也罢了,没天

天在一块。二姐姐呢,碰着了一个混帐不堪的

东西。三妹妹又要远嫁,总不得见的了。史妹

妹又不知要到那里去,薛妹妹是有了人家的。

这些姐姐妹妹,难道一个都不留在家里,单留

我做什么!……为什么散的这么早呢?等我化

了灰的时候再散也不迟。”

正因为宝玉如此泛爱而且痴情,所以留恋青春、珍惜万般、痛惜离别、迷失心志,岂知天下从无不散的宴席?鲁迅先生云其爱博而心劳,而忧患亦日甚矣,信然。

若细论宝玉之爱,大致有三:

其一是泛爱,凡美少女他都喜欢调情,凡女孩子的胭脂他都喜欢啃吃,凡青春美女他都服帖。就连挨打之时,只要乱叫姐姐妹妹,便是解痛之“秘法”。自然,他的一些调情往往是不负责任的胡闹,例如对金钏儿胡乱许愿,再三说要讨她、要她、守着她,导致一旁假寐的王夫人对金钏儿大发雷霆,宝玉却死人不管,一溜烟跑开,遂有金钏冤愤、投井而亡的恶果。此外,他曾为踢那些不懂事的小丫环们,误将袭人踢得吐血。原因只有一个,可能是小丫环们还没来得及长成亭亭玉立的美少女,这才致令他发大少爷之恶脾气。

其二是性爱,从与秦可卿的梦幻之旅开始,到与袭人之实战演习,再到为薛宝钗留下遗腹子,还有与丫头洗澡等等诸般情事,其经验不可谓不丰。

其三是情爱。宝玉的特点是将性爱和情爱区分得极开,有性非所爱,有爱非所性,与林黛玉的爱情便是例证。这对总是在心心相印、一直在试图走进对方心灵的情侣,却从来没有过任何越轨逾矩的苟且之事。

宝玉与黛玉一见钟情,称这个“神仙似的妹妹”是他曾见过的旧相识,有若远别重逢一般。在十九回当中的同床共枕亲昵时,就连黛玉也承认这宝玉就是自己命中的魔星。之后,他们生死相托、心心相印的情感之舒卷,便越来越频繁,越来越密集,越来越深化,类似的宝玉妙语例如“我也为的是我的心。难道你就知你的心,不知我的心不成?”层出不穷,令人解颐。直到宝玉巧借《西厢》语录婉转求爱,哑谜般的爱情表白这才明晰起来。针对人们盛传的宝玉与宝钗金玉良缘之说,宝玉一概不理,还向黛玉赌咒发誓说:“除了别人说什么金什么玉,我心里要有这个想头,天诛地灭,万世不得人身!”他还郑重确立心底亲人的排序,“除了老太太、老爷、太太这三个人,第四个就是妹妹了”。

自然,宝黛之恋绝不止于宿缘外貌的相配,灵根慧悟的相惜,更在于生活情趣的相近,人生理想的相通。当史湘云论说经济一事,宝玉便在人前一片私心称扬:“林妹妹不说这样混帐话,若说这话,我也和他生分了。”及至见黛玉伤感,宝玉点头叹道:“好妹妹,你别哄我。果然不明白这话,不但我素日之意自用了,且连你素日待我之意也都辜负了。你皆因总是不放心的原故,才弄了一身病。但凡宽慰些,这病也不得一日重似一日。”这更是对建立在理想志趣基础之上至为明确的情爱承诺。

一旦宝玉的千金承诺不能实现的时候,钟情到底的宝玉就要灵魂出窍、迷失自我。新婚之夜,按捺不住心头激动的宝玉揭开盖头,发现新娘竟然被偷换成宝钗,立马昏聩糊涂起来,“口口声声只要找林妹妹去”。从此“服药不效,索性连人也认不明白了”。但尽管如此,他心里头却明白之极:“我要死了!我有一句心里的话,只求你回明老太太:横竖林妹妹也是要死的,我如今也不能保。两处两个病人都要死的,死了越发难张罗。不如腾一处空房子,趁早将我同林妹妹两个抬在那里,活着也好一处医治伏侍,死了也好一处停放。”这种生死相依的人间绝恋,放射出人性当中最为美好灿烂的爱情霞光。

当他发现就连死也不得自由的时候,宝玉的惟一归宿,只能是远离一切繁华富贵、人间俗情,于大雪霏霏之际,山河茫茫之时,遁入空门,出家念经去了。无边艳福,归于空幻;无量怨苦,由此收束……阿弥陀佛!

《红楼梦》中的悲剧角色所共同构建的悲苦世界,为中国小说的忧郁气质、痛苦形象等百味苦态,做了一个百川归海式的总结和升华。而悲剧小说与戏曲悲剧既并驾齐驱,又相互影响。因小说而改编而成的红楼戏曲系列,又在戏曲史上、悲剧丛中蔚为大观,那又是一番一源同生、二水合流的凄美景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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