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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于宋代士人心态的探究

2012-12-29

尽管文人们普遍有着以身许国的政治热情,尽管宋王朝大开科举之门,为士人们步入仕途提供了良好的契机,但真正能抓住这个契机并在仕途中一展抱负的毕竟只在少数。大多数士人仍然不能步入仕途或即使步入仕途却并不得志,如范仲淹、苏轼、秦观等。加上宋代朝廷党争激烈,北宋自庆历新政起,围绕着革新与守旧问题,党争就持续不断;南宋朝廷则始终存在主战与主和的斗争。宋王朝为了确保政权集中于皇帝之手,采取了执政分权、职务流动、台谏言事、厉行贬谪等措施,使仕宦者总处在如履薄冰、浮沉不定的状态中,升、降、出、入十分频繁。因此,宋代大部分士人虽身负绝学,却无法实现自己的政治抱负。不平则鸣,王昭君于是便成了宋代士人释放内心深处这种怀才不遇之悲愤的“假借物”。

中国文学历来有着以香草美人喻君子的传统。屈原《离骚》中即以“美人”喻自己的政治理想,以对美人的孜孜以求来比喻对美政理想的上下求索;建安诗人曹植的诗句“盛年处房室,中夜起长叹”亦是以美女的盛年不嫁来比喻君子的怀才不遇。昭君的未能见宠于皇上,与士子们的怀才不遇极为相似。唐代诗人已经开始采用这种比喻方法,如李白在其名篇《王昭君》中即借“生乏黄金枉图画,死留青冢使人嗟”等语隐晦地寄托自己无人引荐而才华不施的悲愤。[4] 宋人承唐人余风,更加普遍地在昭君诗中暗寓自己深刻的同情及强烈的怀才不遇之感慨。袁燮《昭君祠》云:“自古佳人多命薄,亦如才士多流落。人才有益尚疏外,佳人无补何可怼。君不见萧生堪猛岂不忠,君王疑信终不容。”(p31000) 诗人直接以佳人之命运比才士之见疑、流落,虽然少了唐诗幽微含蓄之美,但这种直白式的袒露使诗人的愤慨得到更强烈的彰显,倍见古朴和劲直。部分诗人以昭君作比,认为昭君命运诚然可悲,但至少其美丽还广为人知,其出塞之举更让她青史留名、垂芳百世,而许多身负奇才的士人却终生不遇,最终含恨命归尘土。程鸣凤在《明妃》诗中就无限感慨道:“汉宫粉黛应无数,明妃却向毡城路。自怜倾国不用金,翻被一生颜色误。世间那有真妍媸,明妃马上休伤悲。不信但看奇男子,多少尘埋未见知。”(p40657) 同时代的吴龙翰在《昭君怨》中也发出了同样的浩叹:“汉家金屋贮蛾眉,六宫何啻三千姬。中有一姬倾国色,可怜不到君王知。……君王按图不入眼,出身远嫁单于妻。……犹胜男儿未贵时,咫尺金门如万里。”(p42895) 程、吴二诗沉痛语却均以安慰的口气缓缓道出,表面的平静劝解下,是痛彻心肺的悲愤和呐喊。

部分昭君诗作中,诗人并不直接以昭君作比,而是通过昭君出塞这一历史事件中其他人物的失落来暗寓作者自身才华不施的慨叹。如果说 “汉家失计何所获,羽林射士空头白”(姚宽《昭君曲》,p22061)还只是诗人对“羽林射士”不遇无可奈何的同情与感慨,那么,李曾伯的“当时本有平戎术,中国难容绝世姿。忍死定仇娄敬策,惜生不遇武皇时”(《昭君溪》,p38693),则是激荡于诗人心中刻苦铭心的仇恨和生不逢时的彻底绝望了。

在宋人所作的昭君诗中,诗人们不仅同情昭君遭遇,对其有着清醒的角色认同感,更重要的是借其情其景,以浇自己胸中之块垒。正如清人冒春荣所论:“咏史不必专咏一人,专咏一事,己有怀抱,借古人事以抒写之,斯为千秋绝唱。”[5](p1569) 他们悲昭君不遇的同时,也是悲他们自己的才高见弃。同情昭君,关注自身,宋代诗人们通过诗歌积极地追寻昭君悲剧的根源,并暗寓自身怀才不遇的感慨。

三现实政治的控诉

唐人创作昭君诗,画师毛延寿被视为造成昭君悲剧命运的始作俑者,受到了严厉的斥责,如“薄命由骄虏,无情是画师”(宋之问《王昭君》),“如今最恨毛延寿,爱把丹青错画人”(韦绚《王昭君》),而崔国辅更是托昭君之口要“汉朝使”“为妾传书斩画师”(《王昭君》)。但是,被唐人斥为“误人终生”的画师,在宋人这里却得到了谅解。王安石就曾道出惊人之言:“意态由来画不成,当时枉杀毛延寿。”(《明妃曲》,p6503)虽然王诗本意旨在烘托昭君气质风韵之美,然而此语出现之后,相似的议论在宋人诗中却层出不穷,如“只恐丹青画不真”(郭祥正《王昭君上马图》,p8989),“不应画史嫌蛾眉”(黄文雷《昭君行》,p41084)。更有甚者,以毛延寿为昭君得以名垂青史的功臣,如“能遣明妃嫁夷狄,画工原是汉忠臣”(陈僴《读明妃引》,p39966),等等[1]。

当然,宋人并不是满足于对昭君悲剧命运直接责任人的追查或撇清,而是对其出塞事件进行历史性的观照,以古鉴今,和当朝的政治现实紧密联系起来。看似大一统的北宋王朝立国之始,就面临着民族矛盾的重重危机:契丹贵族所建立的割据政权辽与党项贵族所建立的割据政权西夏各据一隅,使宋腹背受敌。后来,又与辽、西夏开始了“以岁币换和平”的历史。沈继祖《昭君村》有云:“不以女色媚穹庐,圣宋之德千古无。”(p28960) 是的,“圣宋”并不以女色媚穹庐,而是靠岁币、钱帛来暂保平安。在一片表面的颂扬声下,既深蕴了诗人的强烈愤怒,更暗寓着绵里藏针的绝妙反讽!王炎《明妃曲》则在为毛延寿翻案、洗脱罪名的同时对当朝执政者极力讥刺:“至今和亲踵故事,延寿欺君何罪为?”(p29688) 释智圆《昭君辞》“静得胡尘惟妾身,汉家文武合羞死”(p1538),语则借批判汉代文武百官的无能,影射嘲讽宋代文武百官的无能。

在民族矛盾极端尖锐、主和派把持朝政的南宋,遭受压制的抗战志士更是通过昭君之事抒发对当权者的批判。“宁辞玉质配胡虏,但恨拙谋羞汉家”(李纲《明妃曲》,p17609),是李纲借明妃指责汉廷之便,发泄对一心求和的南宋朝廷的愤懑与不满;“双驼驾车夷乐悲,公卿谁悟和戎非”(陆游《明妃曲》,p24867),是陆游对把持朝政的主和者的悲愤控诉和质问!“闻笳常使梦魂惊,倚楼惟恐烽火明。狼子野心何可凭,呜呼狼子野心何可凭”(赵汝鐩《昭君曲》,p34202),则是赵汝鐩对那些执迷于妥协退让以求偷安之人的无情嘲讽和大声疾呼。

就这样,昭君故事中的历史因素与宋代的政治现实在宋代诗人笔下完美结合,宋人借昭君本事,痛快淋漓地抒写对宋代君臣懦弱无能、一味求和的愤怒和嘲讽,显示了有宋一代士人的铮铮风骨。

四 人生无常的叹惋

留连于现象的关注,往往使人激情澎湃。情感得到尽情宣泄之后,随之而来的是平静的思索。宋人开始用理性的眼光重新审视着昭君出塞这一历史事件。前面我们已经提到,由于宋朝开科取士的门径迅速拓宽,文人地位急剧提升,待遇空前优渥,这都使他们在吟咏昭君时不再停留于对昭君悲剧命运的同情、对自身境遇的慨叹及对现实政治的简单批评上,而是升华到更高的哲理层面,展开对人生命运的深刻思考。他们以昭君的遭遇为切入点,又突破昭君本事及个人命运的局限,而是以之涵盖世事的变幻和人生的无常。“目前美丑良易知,咫尺掖庭犹可欺。君不见白头萧太傅,被谗仰药更无疑”(司马光《和王介甫明妃曲》,p6044),是司马光苍凉的一声叹息;“古来人事尽如此,反复纵横安可知”(苏轼《昭君村》,p9092),则是苏轼在饱阅人世沧桑后发出的深沉喟叹。是的,当宋代士人的视线从昭君个人的遭遇转移到整个“和亲”事件时,当他们关注的中心由昭君当时的反应与感受上升到整个出塞事件的象征与意义时,他们对昭君的态度发生了变化。“君不见咫尺长门闭阿娇,人生失意无南北!”(王安石《明妃曲》,p6503)这是北宋嘉祐四年(1059)王安石任江东提点刑狱时所作,此时的王安石自二十二岁中进士起,已有近二十年的时间担任地方官吏。他曾多次上书直言时政,提出种种改革措施,却均未被采纳。际遇不佳、知音难觅的感慨于是全寄寓在这二首《明妃曲》中。表面强盛的北宋王朝,到了中期,已是内外交困之时。许多像王安石一样的知识分子都在为国家民族的命运忧心不已。积极入世的精神和仕宦沉浮的命运相互交织,“人生失意”的感慨几乎无处不在。当人们读到这两句诗时,都会情不自禁地结合各自的人生经历、仕宦除降及当时的社会现实,从而产生沉重的历史感和种种复杂的人生况味。于是,昭君个人的命运被疏离,诗人各自的人生感慨融会其中。这种凝聚了人生哲理的名言很容易超越时空而引起人们的共鸣。曾巩在《明妃曲》中即发出了类似的慨叹:“穷通岂不各有命,南北由来非尔为。”(p5552) 在历史的年轮中,每个人都会有失意彷徨的时候,人生就是如此,又何必悲伤呢?

结语

在宋代咏史诗中,咏昭君诗是一枝奇葩,占据了全宋咏史诗近三十分之一的重大比重。昭君故事本身的传奇性当然是吸引宋代士人大量创作昭君诗的首要原因,宋代特殊的时代政治背景也是昭君题材倍受垂青的秘密所在。我们知道,两宋虽号称统一帝国,然北宋时即频繁受扰于辽和西夏,南宋时又备遭金国铁蹄的蹂躏。宋代士人多具有浓烈的政治情怀,却往往报国无门、壮志难酬,故而普遍借昭君抒写满腔的复杂心绪。通过诗歌所折射出的时代情绪,人们可以看出当代的审美思潮,读者的审美期待以及整个时代的精神状态,宋代昭君诗足以当之。“千秋万岁总如此,谁似青冢年年青。”(黄文雷《昭君行》,p41084)时间无情地流逝,昭君依然长在人们心底。有宋一代的士人们用他们的生花妙笔描绘心中的昭君,不仅给我们留下了一段宋人的昭君传奇,更留下了破解其自身心态的复杂密码。

参考文献:

[1]鲁歌等.历代歌咏昭君诗词选注[C].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1982。

[2]傅璇琮等.全宋诗[Z].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1-1998。

[3]费袞.梁谿漫志[M].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第864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3。

[4]蒋玉斌.唐人咏昭君诗与士人心态[J].西南民族大学学报,2003, (8)。

[5]冒春荣.葚原诗说[M].清诗话续编[Z].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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