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当前所在位置:

浅谈《水浒传》与前代文学创作艺术

2012-12-27

在金圣叹看来,施耐庵创作《水浒传》的优越之处,在于能够“因文生事”,充分发挥想象力,“顺着笔性去,削高补低都由我。”司马迁创作《史记》的劣势,在于“以文运事”,“是先有事生成如此如此,却要算计出一篇文字来。”这虽然只是严格区分“小说”与“史书”的不同写法,其实,也约略说明《水浒传》对《史记》的写作艺术,即有继承,又有创新。正因如此,武松等好汉的事迹被描绘得异常生动,他们的名字有口皆碑。

善于描写战争的经典著作首推《左传》。它不独描写的大大小小战争的次数多得惊人,而且注重描写战争的起源、酝酿过程、双方的作战部署或策略以及胜负原因之所在等。它只略写交战的场面,即使对“五大战役”的战斗场景描写,也只是三言两语。描写战争与之相媲美的《史记》,既描写战前双方的动态、战争的因果关系等,也摄取了气势恢宏的战争场面。其中,它对交战的场景并不进行求全求备式的铺张描写,对拒鹿之战的场面描写,也仅用了一两段精彩的文字。

一方面,《水浒传》继承、借鉴《左传》、《史记》的优良创作传统,善于描写厮杀、争战之事。小到两人的格斗,大到千军万马的交火,无不挫于篇幅之内。全书描写梁山好汉参与或发起的规模不等,性质不同的格斗、战争数十次,诸如大闹史家村、拳打镇关西、大闹桃花村、火烧瓦罐寺、风雪山神庙、智取生辰纲、单打二龙山飞双夺宝珠寺、水寨大并火、江州劫法场、智取无为军、智杀裴如海、三打祝家庄、打高唐州、大破连环马、打青州、闹西岳华山、芒场山降魔、月夜赚关胜、雪天擒索超、智取大名府、降水火二将、夜打曾头市、打东平府、打东昌府、两赢童贯、三败高球、破大辽、征田虎、征王庆、征方腊等。尤其前}o回,作者将一些格斗、战争写得风风火火、热热闹闹,使故事情节变得曲折离奇,不单纯是为了增加读者的阅读兴趣,而是更希望引起读者的深思。一些描写至少表明:好汉们是代表正义力量进行格斗的,正义的力量是不可战胜的,邪恶势力终将受到惩罚,善良的人们是不可欺辱的,他们的冤屈理应得到昭雪。一些描写表明:好汉们有时由互相较量到情投意合,即化干戈为玉帛、自有其主、客观缘由的。某些描写还表明:好汉们所发动的战争、一般属于正义战争,加之吴用等好汉灵活运用一些战略战术,包括古代的军事思想、原则,因此,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大量描写或注重揭示战争发生的原因,双方胜败的因果关系;或预示战争发展的必然趋势,交待战争的准备过程;或显示战争的主导一方的政治意图及获得的经济效益等等,都给读者以回味的余地。

另一方面,《水浒传》对《左传》、《史记》描写战争的方法有所突破。有时全方位地勾勒交战前后的各种场面,大肆铺叙厮杀的情景。仅以“智取大名府”为例,作者似立于天外,俯视双方战局,洞察战争的全部进程。按金圣叹的说法,作者足以匹敌怀有“绝异非尝”之口技者,尤其能维妙维肖地讲述在同一时间或同一空间发生的各种战况。首先镜头对准我方:吴用与宋江经过一番紧锣密鼓的策划,先后派出时迁等十二拨好汉化装人城。镜头同时对准敌方:梁中书、李成、闻达、王太守等一干官员,也对元宵放灯、巡逻、警备等事宜一一做出安排。镜头再转到我方:依次派出正面进攻的八路军马。镜头一摇,又是十二拨好汉,三三两两地暗暗相会于城内各个据点,大家做好投人战斗的后期准备工作,浓烈的火药味扑鼻而来。镜头几经调转,鼓打二更,时迁火烧翠云楼,北京之战全面打响。镜头又辐射式地摄取壮观的战斗场面,即以梁中书等惊慌地四处逃窜为线索,将整个战局暴露在读者面前:十二拨好汉几乎一齐发作,如十二把锋利的尖刀、搅动着北京的心脏地带。八路军也几乎同时上阵,拦截追杀,来势凶猛,如伸人瓮中抓鳖的一只只神奇的手。俄顷,战斗基本结束。然而,镜头同时摄取的场景更多;梁中书老小一门良贱被杀;王太守一家老小被杀;卢俊义、石秀被放出大牢;李固、贾氏几乎同时被捉。最后,镜头一摇,天色大明,在城外会合的梁中书、李成、闻达等遭到我方的伏击,三人撞破重围,才成为漏网之鱼。

我们再次强调指出,作者描写这场战争最突出的艺术成就在于:多次将几乎发生在同一时间、同一空间的战况挫于笔端。换言之,出色地完成了时间与空间艺术双重再现的任务。

总的来说,《水浒传》既是描写战争的文学名著,也是一部不可多得的军事科学著作。

战国时期的诸子散文,已经出现一些宏篇巨制,全书讲求谋篇布局,分散整合。以《墨子》为例,仅以现存的五十余篇看,其中《尚贤》、《尚同》、《兼爱》、《非攻》、《天志》、《非命》等均分为上、中、下三篇,三篇自成体系,三篇与三篇之间又形成互为对称的格局。《韩非子》亦复如此,有《说林》上、下两篇,《内储说》、《外储说左》、《外储说右》各上、下两篇。这种部分化的对称格局,在汉魏六朝辞赋的创作中,已演变为整体化与独立化。一些辞赋作家,有意无意地写出自成对称格局的作品,如司马相如的《子虚赋》与《上林赋》;张衡的《东京赋》与《西京赋》;江淹的《恨赋》与《别赋》等。当然,也扩展到此时及唐宋时期的诗文创作,如诸葛亮写有《前出师表》与《后出师表》,杜甫写有《三吏》与《三别》,范成大写有《春日》、《晚春》、《夏日》、《秋日》、《冬日》各十二首的大型组诗《四时田园杂兴》。

《水浒传》融合历代诗文的这些创作特点,形成篇章结构从整体到局部的对称美。全书以第71回为分水岭,形成前70回与后50回两大部分,它们分别写梁山起义军的一盛一衰,迥然是两样笔墨,两者大体上形成对称。为鲁智深立传的五回书与为林冲立传的五回书,互为对称。继为武松立传的十回书之后,接上为宋江立传的十回书,两者又形成对称。描写征辽、征田虎、征王庆、征方腊四部分内容,每部分约占十回书,它们又形成两两对称的格局。此外,描写的重大战役之间互为对称,如“三打祝家庄”与“三打大名府”,“两打高唐州”与“两战连环马”、“两赢童贯”与“三败高休”等。再者,描写的事件之间形成对称,如武松景阳冈打虎与李述沂岭杀四虎,宋江杀阎婆惜与杨雄杀潘巧云,江州劫法场与大名府劫法场,林冲刺配沧州道与卢俊义刺配沙门岛等。

总的说来,《水浒传》从前后两大部分,到部分回目与回目之间,从描写的重大战役之间,到描写的事件与事件之间,都形成互为对称的格局,从而使全书在多层面、多部位、多角度上,形成一种对称的美,严整而和谐的美,完全符合中华民族的传统审美情趣,增强了其美学价值口

从先秦的神话、传说、寓言,发展到魏晋南北朝志怪、志人小说,再一变而为唐代传奇。这些作品既披着神秘的外衣,又包含着严肃的生活内容。尤其是我国文言小说的成熟作品唐传奇,更是如此。在借鉴唐传奇等创作经验的基础上,《水浒传》尽量剔除其虚假的情节,还社会生活的本来面目,描写一个个活生生的人,记叙一件件真实可信的事,包含多样的情趣,成为一部伟大的现实主义作品。

《水浒传》描写的主体内容,都是经得起推敲的。随便说来,高徐的发迹,绝非偶然,岂不符合“黄钟毁弃,瓦釜雷鸣,谗人高张,贤土无名”的政治现实?梁山起义军由弱变强,由盛到衰,基本接近于史籍的有关记载和民间传闻,也符合客观事物的某些发展规律。至于说到朱全笃于友道,先后放走晃盖、宋江、雷横,最终自己宁可刺配沧州牢城;陆谦趋炎附势,出卖林冲、弃友情如遗迹,牛二撤泼,邪歌乖觉;柴进结交江湖,王伦嫉贤妒能;燕青精明强干,乐和见机而作;杨志时运不齐,林冲命运多蚌,高衙内横行霸道,武大郎软弱可欺;黄文炳心术不正,李透一派天真;西门庆欺男霸女,鲁智深济危扶困等等,真人、真事、真性情、真境界。即使号称梁山泊“五绝”的戴宗之神行法,张清之飞石、花荣之箭射、燕青之厮扑、安道全之医术,也都是当时人们完全可以掌握的最高水准的一些技艺、本事而已。武松之嗜酒,王英之贪色,白胜之乱赌,张旺之狂缥,李忠之吝音,梁中书之敛财,李速之好斗等,应验了“酒色财气在人间”这句老话,给读者以强烈的真实感。

《水浒传》仅有个别章回披着神秘的外衣,实际上它们与主体内容相互配合。以“洪太尉误走妖魔”的神奇故事为始,预示梁山好汉的“出世”,实际上等于预告小说的群体主人公为108位英雄。以“微宗帝梦游梁山泊”的离奇情节作结,描写微宗梦遇宋江等亡故的梁山好汉,等于总提好汉们的悲惨结局。“宋公明遇九天玄女”的荒诞故事,讲述九天玄女传宋江三卷天书,嘱托他替天行道,全忠仗义,辅国安民,去邪归正等内容。其实,包含着梁山好汉后来坚持的政治方向。至于智真长老、九天玄女、罗真人这些虚构人物,他们所说的褐语、天言、片言等,只不过都在揭示梁山起义队伍或个别好汉的归宿问题。当然,与之同类的“人云龙斗法破高廉”、“托塔天王梦中显圣”等情节纯属捏造,即使是全书的有机组成部分,也不足为凭。从总的方面看,《水浒传》真实再现了北宋末年的社会现实。

与其它几部古典长篇小说相比,《水浒传》不像《三国演义》那样渗透着天命、徽纬、正统等观念、学说;不像《西游记》那样一味地说魔说怪。正是在这部伟大的现实主义作品的影响下,《金瓶梅》以现实社会生活人篇,《红楼梦》写尽人情世态。就最伟大的现实主义作品《红楼梦》而言,也难免包含一些荒诞不经的成分。如开篇便编造神瑛侍者人世,绛珠仙草下凡的故事,当然旨在暗示宝、黛的爱情悲剧,与《水浒传》开篇的离奇情节属于同一类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