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受这些保护性优惠政策的吸引,一批又一批移民开始从湖北、湖南、河南和苏北等地,从四面八方翻山越岭涌到苏南、浙江、安徽和江西,在荒芜而陌生的土地上刀耕火种,建立新的家园,由此出现了江南历史上罕见的大移民。湖北一些县整村整村的农民蜂拥而来,希望能耕种无主良田,占有无主的好屋。有的地方甚至出现了“争垦”的现象,譬如湖州就曾闹出了“客民入境,争垦无主废田数千亩,讼呶呶不休”的事情,比之最初的“应者寥寥”,自是另一番气象了。据估计,战后苏南地区接纳了大约160-260万移民人口,主要来自安徽、湖北和苏北,外省移民约占100万;浙江省大约接纳了132万移民;安徽接纳的移民最多,约有264万人,其中皖南地区接受的移民人口约为136万,皖北地区接受的移民约为128万。
皖、苏、浙、赣四省一向是人烟稠密的地区,特别是江浙地区地少人多,长期以来只有向外移民,极少向内移民。但太平天国战后这种情况发生了大逆转,在一派废墟上一下子冒出了大量的新移民。新移民的大量涌入,对于饱经战乱之苦的长江下游地区社会生产的恢复和战后的重建注入了新的生力军,他们对江南城市和乡村的复兴做出了重大的贡献,这是没有疑问的。但新移民的到来也给这些地区带来了严重的经济和社会问题。移民们明白他们讨价还价的能力,常常强加条件,有时甚至采取威吓手段;解甲的士兵和移民中的雇农对农村的太平安宁是更大的威胁。其中最突出的莫过于以地权为焦点而日趋激化的土客矛盾。这种矛盾可以说是无时无之,无地无之。从四面八方涌入的新移民往往成群结队,他们反客为主,有恃无恐地“择其屋之完好者距而宅之,田之腴美者播而获之”,由此造成了“有主之业,百不获一;侵占之产,十居其九”的既成局面。移民与土著之间的矛盾由此激化,为争地权而发生的械斗几乎成了家常便饭。“一火延及数十家,一斗毙及十余命”已不是什么个别的现象。移民的强悍蛮横导致了土著异常的不满,他们往往团结起来,与移民展开肉搏。1883年,浙江北部就曾发生过土著屠杀成百外来移民的悲惨事件。还有一些是因为土著对移民的成见而导致的冲突。苏南地区的土著对来自两湖地区的移民就存有深深的敌意,因为太平军战士中的大部分是来自两湖地区的农民。但自两湖地区及河南一带来的移民是政府出面组织的,土著有怨气,却也没有办法。矛盾因此而越积越多,越积越深。当时有人曾作《田亩记》,其中提到招垦一事时说:“小民生计,上(指政府)安能尽为代谋?招之自下,顺民情者,主爱客;招之自上,倚官势者,客压主。或占种而不顾,或负租而不还,垦辟以后,擅予他人,取其天赀,田主不能过问。……若初垦之时,斗狠强夺,受害之状,官弗见也;既垦之后,起征潜逃,代偿之,官弗闻也。至于显而争讼,隐而诱窃,强而劫略,弱而逃逋,遭累更不胜言。”(注:光绪八年《宜兴荆溪新志》卷3,《田亩记》。)这是政府招垦所带来的弊端。移民的“斗狠强夺”当然不是政府所能容忍的,说政府不闻不问,有点言过其实,但移民也成为该地区农业生产的主要力量和国赋的实际承担者,因此,政府有意无意地规避土客之争,也是事实。总之,随着大量移民的涌入,如何调停土客纷争,是地方当局痛感棘手的社会难题。曾任两江总督的沈葆桢1877年以后多次上奏朝廷,说即使以推迟经济恢复为代价,停止移民也是持重的措施。可见,当时大移民所带来的社会问题的严峻性。
太平天国失败后,从各地迁入江浙皖赣的移民人数已经不少,但远没有达到饱和的地步。与这些地方恢复生产、重建家园的巨大需求相比,相距依然非常遥远。为了缓和劳动力的严重不足,苏南一位开明的绅士赞同购买西方农机和拖拉机,用改进生产工具来提高劳动效率,解决人少地多的矛盾。两江总督刘坤一在19世纪90年代后期的一份奏折中指出:在苏州新阳县仍有约10万亩以前课税的田地抛荒。与此相对应,原来寸土寸金的江南如今却出现了“垦种乏人”的尴尬局面。这个残酷的现实,一方面说明了太平天国战争曾经给全国最富庶、最发达的江南地区造成多么巨大的破坏;另一方面又势必导致土地的严重贬值,李希霍芬男爵所说的原来值4万铜钱一亩的良田如今只值1千文(80分),就反映了这种情况。在这种背景下,土地贱卖乃成为必然。同治后期,江南因“荒田垦种乏人”,土地贱卖就十分普遍。当时买得土地的人被称为“自种”者。土地的贱卖,无疑又给新移民们提供了一个拥有“恒产”的难得机会。于是,在太平天国的硝烟散去的时候,出现在江南废墟上辛勤垦拓的新移民们开始东挪西借置业购产,为拥有一份属于自己的产业而奋斗。来自全国各地的移民们在江南“田亩经界,改变旧形”的间隙中通过各种途径获得了一小块土地,成为“江南小地主”。
与所谓的“江南小地主”相比,由移民引发的另一种经济变动则更具有时代性。曾经因战乱被逼入条约口岸的官绅、地主和商人,他们在条约口岸立足、发展之后,又会从鼓鼓囊囊的钱袋里掏出一部分闲置的钱款重返乡下,购置便宜得不能再便宜的田产,并以在条约口岸学到手的经营理念进行面向市场的开发,为市场提供源源不断的需求品。在这个过程中,他们自己也摇身一变而为“工商地主”。譬如,江苏、皖南本不出产蚕丝,战后受对外贸易发展的推动,蚕丝的市场需求迅速放大,这些地方“往往辟良畴接湖桑”,大力发展蚕桑种植业,获利丰厚。另一个方面,随着条约口岸的快速兴起,那些生成于特定时势之中新的小土地所有者,即“江南小地主”,面对的是与过去完全不同的经济环境,他们在生产和经营过程中越来越受到来自市场经济的直接或间接的刺激。这种刺激对他们来说包含着冲击和诱导双重意义,拥有地权的小地主因为更多的经济自主,会比寻常租佃关系下的农民更自觉地对这种刺激做出积极的回应。刺激和回应,把他们同近在咫尺的市场更紧密地联系起来了。他们在开始进行面向市场的经营和开发,这种市场导向使商品性农业在战后获得了长足的发展,而商品性农业的长足发展又势必导致小地主们的生产和生活不得不更多地仰赖市场。于是,战后的市场经济日益趋向活跃,由此又形成了另一种类型的“工商地主”。许多小地主由农产品贸易致富,19世纪后期的南浔镇以买卖蚕丝起家而“家财垒聚,自数万至数百十万者,指不胜屈”。可见,因发展商业性农业而发财的小地主,在战后的江南已不是少数。
太平天国战后的大移民,以及从他们中涌现出来的小地主和工商地主,随着岁月的推移,不断壮大,逐渐填补了由旧有人口在战争中的过量死亡所留下的巨大生存空间。他们在废墟上重建江南,并在这种重建的过程中成为江南的新主人。
苏杭的衰落:两个城市与一个时代
太平军战事对江南的浩劫性破坏,最引人注目的莫过于江南传统的中心城市——苏州和杭州的衰落了。
苏州,位于太湖流域下游,处江、湖、海之间,枕江倚湖,兼有江湖之利,陆海之饶,隋唐时就已是东南巨郡都会,至宋、明、清时期,苏州经济繁荣,民殷物阜,科甲鼎盛,人文荟萃,被誉为“科甲之乡”、“东南财赋之区”,不仅成为中国最美丽、富庶、繁华的地方,而且是主导天下雅俗的地方,所谓“苏人以为雅者,则四方随而雅之;俗者,则随而俗之”。苏州经济上的富庶与繁华,文化上的精致与优雅,使它成为江南地区当之无愧的中心城市。因此,以苏州为中心的江南又常常成为全国视线聚焦的地方,即使是乾隆皇帝也无法抗拒它的富庶与繁华、精致与优雅组合而成的奇特魔力,面对江南的这种魔力,他的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酸酸的。他既为江南所吸引,数度南巡,又觉得江南有一些他无法认同的东西,不失时机地刻意予以贬抑。乾隆皇帝的这种心理,哈佛大学的孔飞力教授在《叫魂》一书中有一段极精彩的刻画:
既恐惧又不信任,既赞叹不已又满怀妒忌,这便是满人对于江南的看法。在这个“鱼米之乡”,繁荣兴旺的农业与勃勃发展的商业造就了优雅的气质和学术成就。北京大部分的粮食供应,是经过大运河从江南运来的。因此,几百年来,帝国的统治者们便发现,他们需要不断地同江南上层人士争夺那里多余的粮食。同样令北京统治者感到头疼的,是如何才能建立起对于踞傲不逊的上层学界的政治控制。江南的学界精英所期期以求的并不仅仅是在科举考试中占有一席之地或获得高官厚禄。如果有什么人能让一个满族人感到自己像粗鲁的外乡人,那就是江南文人。面对这个久已存在的江南问题,在处理这种爱恨交织的关系时,弘历(即乾隆皇帝)以自己的方式表达了自己的看法。凡是满族人眼里最具汉人特征的东西均以江南文化为中心:这里的文化最奢侈,最学究气,也最讲究艺术品味,但从满人古板严谨的观点来看,这里的文化也最腐败。正因为江南文化有着种种非常吸引人的地方,它才对满人的价值观念——那种弘历喜欢想象的价值观念——构成了威胁。如果满人在中国文化面前失去自我的话,那么,正是江南文化对他们造成了最大的损害。(注:孔飞力著,陈兼、刘昶译:《叫魂》,上海三联书店1999年版,第94页。)
在北京统治者对江南的矛盾心理和暧昧态度背后,是以苏州为中心的江南在社会经济和人文传统方面所具有的超强的辐射能力,这种辐射能力是任何一个其他区域所无法比拟和匹敌的。明清时期的苏州,以及以苏州为中心城市的江南代表中国传统社会和文化的极致。
作为“天下四聚”之一,苏州的富庶与繁华,对于农民造反者来说,当然也具有巨大的吸引力和诱惑力。当他们以席卷之势攻克武昌后做出沿江东下的战略决策的时候,内心里想的最多的大概就是江南的财富了,所谓“三江财富尤贼(指太平军)所觊觎”。1853年,太平天国定都天京后,江南便成了攻防易守的战区。1860年5月,太平军决定东征苏州、上海,由李秀成统帅数万大军。于是,江南最富庶的地区亦沦为战区,到处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兵锋所至,官绅、商人和地主纷纷携着逃跑。苏州是当时江苏省的省城,由巡抚徐有壬负责城防,对抗李秀成军。徐有壬和总兵马德昭出于城防的需要,颁布三道命令:“首令民装裹,次令迁徙,三令纵火”。三令一出,苏州向来万商云集市肆繁盛的金门、阊门一带,顷刻之间烟焰蔽天,日夜不息,城内外秩序大乱,号哭之声震天。时人曾作《姑苏哀》,讽刺当道:“清军十万仓皇来,三日城门闭不开。抚军下令烧民屋,城外万户成寒灰。健儿应募尽反颜,弃甲堆积如丘山。”(注:转引自李寿龄《匏斋遗稿》卷3,第6-7页。)城外是延烧不息的大火,城内则鸡飞狗跳、惊惶失措,守城兵勇见大势不好,四处焚掠,一派末日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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