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谶谣盛行,是太平天国时期神秘政治文化现象的明显表征之一,颇有值得探研的意蕴。所谓“谶谣”,是一种利用隐晦而通俗的语言形式表述预言的神秘性谣歌。它在中国具有悠久的历史,至近世太平天国时期,又出现了一个相对性的高潮,甚至影响所及,过后还有人热衷造作有关太平天国的谶谣。本文即拟对相关情形进行概要的考察解析。
一
这个时期生发的谶谣,是以清方与太平天国对立、争斗的情势为中心题材的。具体看来,内容上起码涉及下述一些典型方面:
一是从宏观上预言战乱形势者。譬如有说当奕zhǔ@①即位改元咸丰之时,有童谣云:“一人一口起干戈,二主争山打破头(tóu@②)”(注:凌善清:《太平天国野史》,江苏广陵古籍刻印社1993年影印民国刊本,第301页。)这显系一联拆字谜式的谶谣。其“谜底”,前一句为“咸”,后一句为“fēng@③”(“争山”的两“丰”与“主”字象形,破“tóu@②”则为“豆”字,合为“fēng@③”),寓意为咸丰年间要出现两主相争的乱势。又有记载说,咸丰初年北京出现“今年不算苦,明年二三五,城内莲花瓣,城外一片土”的谶谣。有论者分析说:“这反映其时北京人心惶惶,预言大劫将来。”(注:张守常辑:《中国近世谣谚》,北京出版社1998年版,第348页。)又有说,“清道咸间,江宁童谣有‘蝴蝶飞过墙,江南作战场’之语。又曰‘太平天子朝元日,南北分疆作战场’。后洪氏都金陵,语悉验。”(注:凌善清:《太平天国野史》,江苏广陵古籍刻印社1993年影印民国刊本,第302-303页。)甚至还有说明朝的黄檗禅师即有预言诗云:“亥逐元讹二卦开,三三两两总是哀。东南万里红巾扰,西北千群白帽来。同心佐治运中兴,南北烽烟一扫平。一纪刚周阳一复,寒冰空自惕兢兢。”(注:凌善清:《太平天国野史》,江苏广陵古籍刻印社1993年影印民国刊本,第302页。)其隐寓清咸丰年间要有从太平军(红巾)到西北回民(白帽)起事的发生,随后则有“同治中兴”之局。更有甚者,署为唐朝袁天罡、李淳风撰,清朝金圣叹注的《推背图》中,竟有“谶”曰:“头有发,衣怕白。太平时,王杀王。”其“颂”则曰:“太平又见血花飞,五色章成里外衣。洪水滔天苗不秀,中原曾见梦全飞。”或解释说:“此皆言太平朝事,其意至明。曰不tì@④发,太平蓄发也。曰太平,所立国号也。王杀王,谓诸王相并。洪水滔天,谓天王。苗不秀,梦全非,指太平君臣洪秀全、杨秀清、李秀成,虽英明,事终不成也。”(注:凌善清:《太平天国野史》,江苏广陵古籍刻印社1993年影印民国刊本,第302页。)
二是对战事胜负成败的预言者。以有关北伐战事者为例,据清方人员记述,咸丰三年五月间“贼未北窜之前”,河南地方上先有童谣云:“长毛贼,有万千,坐南京,心不安,望北京,在眼前,围怀庆,枉徒然,走到济源一阵烟。”所谓“一阵烟”,当寓败意,而当时北伐太平军是在豫境,要继续北进,记述者预言“中秋节前即当应此佳谶”(注:张守常编:《太平军北伐资料选编》,齐鲁书社1984年版,第251页。)。还有清方的记述说:“初贼之北犯也,就善卜也占之。卜者曰:‘此去遇僧而败,遇平而灭。’贼故见僧即杀,不知其应在王(按:指僧格林沁)也。”(注:光绪《畿辅通志》,卷一三二,《前事略》二。)
三是涉及对有关人物之于战局和时势作用的预言者。如咸丰十年(1860年)四月间,因常州被太平军占领,清朝方面感到江南形势更加糜烂,当时在湘军首领曾国藩幕下的赵烈文,在日记中记述说:“先是,有谣曰:‘江南若遇人丁口,江南便是鬼门关。’妖谶如此,亦可异矣。”(注:赵烈文:《能静居士日记》,《太平天国史料丛编简辑》,第3册,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151页。)这也是一拆字式的谶谣,所谓“人丁口”,合起来为“何”,隐指两江总督何桂清,当时因清江南大营全溃,其人遁出驻地常州,并且在临行时枪击跪乞留守的绅民,常州要地失守,在清方看来不啻陷入鬼门关。另外,据说早在太平军攻占金陵建都之前,江南即有“丹桂插金瓶,无根总不成”的童谣。有的研究者解释,这也是隐指何桂清的,“何桂清字根云,根不深入泥土,却悬之云中,可比虽为两江总督,但两江总督历来驻节的根本之地南京却在太平天国手中,他只能流寓常州,亦犹丹桂之不栽入泥土,而插入瓶中,皆无根也。无根岂能成事?”(注:张守常辑:《中国近世谣谚》,第371-372页。)再如,有记述当年四川有谣云:“四川土地薄,硝磺用不着,若要太平时,除非马生角。”按记述者的解释,“硝磺”分别是隐指记名按察史萧(俗写作“肖”)启江和记名道员黄醇熙,“马生角”则隐指骆秉章(说是“角”、“各”音近,“马”、“各”合起来为“骆”),此谣预言在石达开兵临四川清方组织“援剿”时,萧、黄两人皆无功而亡,总督骆秉章“率所部卒以同治元年(笔者按:实在同治二年)四月禽(擒)石逆于紫达,蜀乱始平”(注:陈康祺:《郎潜纪闻三笔》,卷二,第22页。)。
其时谶谣的形式也是多种多样的。最典型的是所谓“童谣”,即儿童也能诵传扩散者。上面引录的谶谣中即有数则为典型的童谣。再就是谶语、谶诗,其用语比一般童谣可较艰深也更隐晦,上面也都有引录的例子。书面和口传的形式之外,还有碑载谶谣。例如有记述说,当年桂林城外村民曾掘出一碑,其碑文云:“三星日出共照天,有福作主救人善,万人识得禾救饥,手扶日头好上天。”(注:汪kūn@⑤:《盾鼻随闻录·异闻纪略》,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太平天国》,第4册,第406页。)另有图谶者,这种形式往往配有谶谣文字,像上引《推背图》中的“谶”、“颂”即对图谶的配文。
总之,有关太平天国的谶谣及其变种,不但数量颇多,而且内容和形式上也皆繁杂多样,不能一一备举,上面只是示例而已。
二
那么,为什么当时谶谣能够盛行呢?这自然有其特定的背景原因和生发土壤。
清朝与太平天国双方对垒斗杀,战乱经年,兵连祸结,人心惶恐,社会动荡迷乱,给人们心理上造成严重的危机感,越是觉得无法把握时局动向和个人命运,便越要诉诸异己的神秘力量。而从中国的历史传统看,尽管没有过像基督教之于西方国家、伊斯兰教之于阿拉伯国家那样的维系全民族精神的典型宗教,但所谓“神道设教”的特殊人为宗教基础是深厚的,为统治者所认可的诸多神qí@⑥的祭祀更是其礼法中的重要内容。而五花八门的迷信和数术也是源远流长,像天人感应、阴阳五行之说,谶纬预兆、扶乩占卜等术,都曾非常流行。即使有的事项被统治者列在当禁的“邪门歪道”之内,事实上也是禁而不止,甚至愈演愈烈。及至太平天国时期特定的社会历史条件下,适应特定社会心理的需要,神秘文化又得以明显“复兴”。再加上太平天国有关因素的刺激,使之更为变本加厉。
我们知道,太平天国与拜上帝教息息相关。起义的组织发动是在很大程度上利用了该教,太平天国正式建立特别是奠都天京有了施政条件之后,更是把拜上帝教作为国教推行到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而拜上帝教并不真正是基督教,它只是吸收利用了基督教的某些素材,结合中国民间宗教和巫术,并杂糅进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其他一些成分,形成的一个特别教种。它不但脱不出宗教所必然具有的神秘性,而且比一般宗教的迷信色彩更为浓重。像天父天兄下凡之事,形式上即类同于民间盛行的降僮术。这不但施行于起义之前,而且起义乃至奠都之后在重要军政活动中仍屡屡用之。太平天国的若干重要文献中,甚至包括诏书谕旨,都不乏怪诞的神话素材和谶语之类(具体事例见下文),其神秘性非常突出。这与当时清朝社会也具有的神秘政治文化氛围相激相荡,发生“谐振”效应。正是在这种宏观背景条件下,谶谣作为神秘政治文化事物的表现形式之一,与其他各种形式者一同盛行开来。
带有浓重迷信色彩的谶谣,其传播和生效离不开有广大信实的受众。在当时浓重的神秘政治文化氛围中,不消说普通民众,即使文化素质较高的官绅阶层人员,也难以能够自觉鉴别和排除谶谣信息中的迷信成分。像上面提及的赵烈文,平时就颇为关注和相信谶语谶谣的预兆性,在其日记中即多有记载,业已述及的他对“人丁口”方谶谣灵验的信实,就是典型的例子。甚至他对文牍用语之类,都会随时从谶意上去揣摩思虑。如他在咸丰二年十二月初一日(时尚未入曾国藩幕)的日记中记曰:“上年浙漕尚未至淮,上下俱各淤浅,不得已仍还故处,改由海道。有司文移俱称‘倒运’,殆为语谶。”(注:赵烈文:《落花春雨巢日记一》,《太平天国史料丛编简辑》,第3册,第24页。)可见其人在这方面是多么敏感和疑忌。他经常性地观天象而卜人事。就在方才引述的同则日记里,他即记下:“一月之中,天裂、地震、日食、月蚀、星变,叠示警象,恐非佳兆。”当咸丰十年(1860年)四月间太平军“陷长兴,湖州大警”之际,他在该月十九日的日记中记道:“前暮余登潘公桥望西方氛,气色愈恶,即向槐亭(赵之僚友)言,长兴旦夕必有变,槐摇首不信,昨果报警甚急,槐始信余言。”(注:赵烈文:《能静居士日记四》,《太平天国史料丛编简辑》,第3册,第148页。)可见他非常迷信这类事情。此外,象“阴兵”、“鬼祟”之类不可能真有之事,他也颇为信实地屡屡记入日记之中。在这样一种心态之下,对谶谣的相信自然就不足为奇了。即使曾国藩这流人物,对谶事亦不乏觉得不可捉摸又不可不信之时。譬如咸丰八年(1858年)四月间,曾国藩正在家居,有人在他家请乩,一开始,就出了个“赋得偃武修文(字谜‘败’字)”的判词,曾国藩正惊讶败字不知何所指,乩判回答说是“为九江言之也,不可喜也”。当时湘军刚取得九江战役的胜利,气机正盛,曾国藩仍大惑不解败从何言,乩又判说“为天下,即为曾宅言之”。几个月后,即有湘军在三河的惨败,曾国藩之弟曾国华也死于此役。事后,曾国藩忆起扶乩之事,颇有恍然大悟的感触:“由今观之,三河之挫,六弟(指曾国华)之变,正与‘不可喜也’四字相应,岂非数皆前定耶?”(注:《曾国藩全集·家书》第一册,岳麓书社1985年版,第445页。)扶乩判词亦即谶语的一种,曾国藩辈对此尚如此迷惑,何况平民百姓。这反映着当时较为普遍的一种社会心态。对作为更为通俗的谶语形式的一般谶谣,其受众的广大自然更自不待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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