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他的《七子之歌》更形象地把被帝国主义侵占的澳门、香港、台湾、威海卫、广 州湾、九龙和旅顺、大连等多处地方,比作被强盗从祖国母亲怀中抢走的孩子,诉说着 他们渴望回到祖国母亲的怀抱的急切心情,哭喊着“母亲,我们要回来,母亲!”又该 是多么深切动人,催人泪下啊!
闻一多在参加了大江会后,不但政治热情很高,而且有很大抱负。他曾用诗的语言表 达自己的踌躇满志,说:从此,“我要修茸这历史的舞台,预备排演历史的将来。”[7 ]他在美国时,还曾给家人写信说:“客岁同人尝组织大江学会,其性质已近于政治的 ,今有人提议正式改组为政党,其进行之第一步骤则鼓吹国家主义以为革命之基础。今 夏同人将在芝加哥、波士顿两处开年会,即为讨论此事也。”[8]他除了致力于《大江 季刊》的办刊工作,创作了许多脍炙人口的诗篇,还撰写了一些宣传国家主义的文字, 如《印度女诗人——奈陀夫人》等,先后在《现代评论》、《大江季刊》等刊物上发表 。对这些,我们都应该给予必要的肯定,作出应有的历史评价。
然而,我们又必须看到,从当时的实际情况和世界发展趋势看,国家主义决不是一条 改造中国、振兴中华的真正出路,因而对闻一多本人说来,他的选择并崇奉国家主义, 实际上是走了一段思想弯路。
改造和振兴一个国家,指包括这一国家的政治、经济、文化、社会组织结构等诸方面 的更新发展,是一个极其艰巨复杂的“系统工程”,需要经过漫长有时甚至是十分痛苦 的过程。千百年来,多少志士仁人献身于这一过程,甚至抛头洒血,然而收效甚微,主 要原因即在未能明白国家的实质,也自然未能找到真正改造和振兴国家的办法。他们的 一个通病是把“爱国”和“爱国家”简单地等同起来。他们不知道“国”是“国”,“ 国家”是“国家”,二者可以重叠,但往往又不能完全契合,并不简单地是一回事。“ 国家”广义是指政治上组织起来的全体人民,狭义则指与公民相对的政府机构。根据马 克思主义关于“国家”的理论,国家是阶级统治的工具,即它主要是指处在统治位置的 政治机构,那么,当这个“国家”不是保护和代表人民,只不过代表一小部分人即统治 集团的利益的时候,这个“国家”实际上即处在与人民相对立的状态,对这样的“国家 ”又值得人们怎样地爱它和为它服务呢?在这种时候,国家主义只能是为反人民的政权 张目。事实上,当时许多人对新老军阀统治的所谓“中华民国”并不抱希望,而是采取 不承认以至反对的态度,其中鲁迅即最突出和最卓越的代表。那时,尽管他尚未完成思 想转变,对于一些尖锐的政治问题也不可能作更深刻的剖析,但有一点他十分明确,即 他始终未对当时的政权存丝毫幻想,一直认为自己不过是他们治下的“臣民”。他曾极 其悲愤地诉说:“我觉得革命以前,我是做奴隶:革命以后不多久,我受了奴隶的骗, 变成他们的奴隶了。”[9]因而他始终致力于改造“国民性”的工作,意在唤醒“奴隶 ”们起而斗争,以争得“真正的做人的地位”。有一点他虽未明确说出,即当国家真正 成为人民的国家,才值得爱它,也应该爱它,但从他的一生言行却可以看得清楚明白。 可惜的是,此时的闻一多还没有达到这一思想高度,他要达到鲁迅的境界还需要一个认 识过程。所幸的是,尽管闻一多曾一度陶醉于国家主义,却始终没有忘记人民,他一直 关心着人民的疾苦,能够从人民利害的角度看问题。即如他在1926年3月10日,参加了 一次国家主义较大规模的活动后数日,发生了震惊中外的“三·一八”惨案,有的国家 主义者噤若寒蝉,他却义愤填膺地写下了谴责军阀政府镇压学生的著名诗篇《天安门》 、《欺负着了》等,就足以说明问题。而这,也正是他没有随其他一些浅薄的国家主义 者之流在政治上堕落下去,能够随着时代的发展终于完成了他思想和人格的升华的根本 原因。
二
一直到30年代中期,即抗日战争爆发前,闻一多对人民的认识还是比较抽象的。他对 人民的基本情况还缺少更切实、更具体的了解。他更多的是从历史文化的胎盘中汲取人 民的精神营养。所以,即便是经过了“五卅事件”、“三·一八惨案”以至国民党反动 派发动的更为残酷的“四·一二”大屠杀,他能够站在人民的立场看待这些政治事件, 但他未能真正认识和接近人民,彻底认清国家主义的本质。也就是在这一段时间里,他 仍一方面希望政治能走上正轨,国家能一天天好起来,另一方面又不得不面对严酷的现 实,因而内心十分痛苦,十分矛盾。他一度干脆埋头书斋,专心学问,远离甚至不去过 问政治,以此摆脱思想的苦恼。然而现实又不能长期为他提供这样的客观条件。抗日战 争爆发,“华北之大,已经安放不得一张平静的书桌了!”他也不能不走出自己的书斋 。抗战使他的生活和思想都发生变化,这对他来说未始不是好事,因为由此他的人生道 路即出现新的转机。
日本帝国主义发动的侵华战争,给中国人民带来极为深重的灾难,对此,我们中国人 和世界上一切爱好和平的人们是不会忘记的。然而,战争又是炼狱,是一种试金石和催 化剂。它令一些用神圣外衣包裹着的伪善者露出真面目,也令许多赤诚的爱国者放射出 耀眼的光彩。闻一多即属于后者。
抗战开始后一段时间,闻一多还把希望寄托在国民党政府身上,认为国民党军队会尽 力抗战,相信他们能取得抗战的胜利。然而事实一再教育闻一多,他逐渐认清原来国民 党政府并不是真在抗战,真要抗战。战场上的不断失利,大片国土相继沦丧,当局并不 着急,兴趣和精力仍然是对付共产党。“前方吃紧,后方紧吃”,国统区的黎民百姓和 沦陷区的人民大众过的是差不多的生活。这一切,都引起闻一多深深的思考。特别是, 闻一多在随清华大学内迁的长途跋涉中,亲眼看到劳苦大众是怎样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对人民的处境有了深切的了解和感受。与此同时,他也看到劳苦大众身上的“刚性” ,感受到蕴含在人民群众之中的无尽力量,思想上受到极大鼓舞。此时,他才觉得自己 是真正“发现了人民”,“接近了人民”。
抗战后期,闻一多的思想发生了根本的变化,他开始反思和批判原先崇奉的国家主义 ,认为那完全是不切实际,想通过提倡国家主义以改造中国,振兴中华,实无异于“缘 木求鱼”。他之所以能够有此转变,原因是多方面的。除了更多的是实际的教育,真正 接近了人民,也因为学习了先进的科学理论。他在读了一些马克思主义的理论著作后曾 十分激动地说:“我们一向说爱国、爱国,爱的国家究竟是个什么样子,自己也不明白 ,只是一个‘乌托邦’的影子,读了这些书,对中国前途渐渐有信心了。”[10]抗战胜 利前夜,闻一多即毅然投身于反对国民党独裁专制的争民主、争自由的实际政治斗争。 1943年,他即加入中国民主同盟,担任该盟中央委员与云南支部委员,并与著名学者、 战士李公朴一道创办《自由论坛》,参与编辑《民主周刊》,很快成为具有很大影响和 号召力的著名的民主斗士。1945年12月,抗战胜利后不久,昆明爆发了大规模民主运动 。闻一多所在的西南联大首当其冲。闻一多在这次运动中积极地走在最前面。国民党军 警特务出动大批人马进行残酷镇压,打死学生4人,许多师生受伤,酿成震惊全国的“ 一二·一”流血事件。这次激烈的政治斗争给闻一多很大刺激和影响。他在《一二·一 运动始末记》中悲愤地写道:“愿四烈士的血是给新中国历史写下了最新的一页,愿它 已经给民主的中国奠定永久的基石!如果愿望不能立即实现的话,那么,就让未死的战 士们踏着四烈士的血迹,再继续前进!”而为四烈士写的挽词更为十分醒目,“民不畏 死,奈何以死惧之!”表明了他为争民主自由与反动派血战到底的决心。
闻一多之所以能表现出如此大无畏的战斗精神,力量的源泉即来自人民。这时的闻一 多已清楚认识到人民的力量及其在历史上的地位。简言之,即他从原先崇奉的以国家为 本位的国家主义彻底转到了以人民为本位的民主主义的立场,一切从人民的立场出发, 一切从人民的利益考虑。1945年5月,他在《大路周刊》创刊号上发表文章《人民的世 纪》,副标题就标出:“今天只有‘人民至上’才是正确的口号”。显然,这是针对当 时国民党政府极力鼓吹的“国家至上”的口号而提出的。闻一多在文章中说:“假如国 家不能替人民谋一点利益,便失去了它的意义。老实说,国家有时候是特权阶级用以巩 固并扩大他们的特权的机构。”又说:“国家并不等于人民”,国家与人民是对立的, 因此,“国家至上”实际上就是统治阶级至上。这说明,此时的闻一多已经弄清楚了“ 国”与“国家”的关系。在此基础上,他深刻地反省道:“我们觉悟了,我们昨天那种 严守中立,不闻不问的超然态度,不是受人欺骗便是自欺欺人。昨天如果我们是因为被 人捧为超然的学者专家,超然起来了,那么我们今天确是觉悟了,知道那样捧是不怀好 意的灌米汤。因为只有我们超然,老爷们才更好放手干他们那套卑鄙的吃人勾当。如果 我们昨天的超然,是掩饰自身的怯弱、无能和自私自利的美丽的幌子,那便是比自己干 着吃人勾当更为卑鄙的卑鄙行为,我们今天更应该忏悔。”[11]
对于人民在历史上的地位和作用,闻一多在《战后的文艺道路》、《艾青和田间》、 《给西南联大的从军回校同学讲话》等文章和讲演记录中,还有许多很好的论述。但是 ,他也并未因为突出和强调人民而忽视和看轻知识分子。他从自己的体会出发,说明知 识分子和人民大众的关系,说“不要以为有了知识分子就有了力量,真正的力量在人民 。我们应该把自己的知识配合他们的力量。没有知识是不成的,但是知识不配合人民的 力量,决无用处!我们知识分子常常夸大,以为很了不起,却没有想到人民一觉醒,一 发动起来,真正的力量就在他们身上。”“而我们自己的力量……如果善于发挥,善于 利用,是不可想象的强大呀!”[12]从这里也可以看出,此时的闻一多的思想认识,确 实达到辩证唯物主义的高度。
然而,就在闻一多的思想发展日益成熟,战斗力的发挥越来越猛烈之时,他终于为国 民党反动派所不容。就在著名民主斗士李公朴被反动派暗杀后不几日,闻一多也倒在了 国民党特务罪恶的枪口下。就在他倒下去的当日,他在追悼李公朴的大会上还发表了彪 炳史册的《最后一次讲演》,义正词严地揭露了国民党反动派专制独裁的流氓本质。他 讲演的每句话、每个字,都如同子弹射向敌人,他说:“(国民党)这样疯狂的来制造恐 怖,正是他们自己在慌啊!特务们,你们想想,你们还有几天,你们完了,快完了!你们 以为打伤几个,杀死几个就可以了事,就可以把人民吓倒吗?其实广大的人民是打不尽 杀不完的,要是这样可以的话,世界上早就没有人了。……我们有这个信心:人民的力 量是要胜利的,真理是永远存在的,历史上没有一个反人民的势力不被人民毁灭的!… …我们的光明就要出现了。我们看,光明就在我们眼前,而现在正是黎明之前那个最黑 暗的时候。我们有力量打破这个黑暗,争到光明!我们的光明,就是反动派的末日!(热 烈的鼓掌)”几十年过去了,当我们读着这些铿锵有声的战斗话语时,还是会被讲演者 的激情打动。是的,历史已经证明了闻一多的预言,还将继续证明他用血阐明的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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