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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居正改革的成败

2013-02-12

五 、祸发萧墙

由张居正个人主导的这场改革的成功,也预示身后隐伏的危机,这就是人在政在,人亡政息。万历十年六月张居正病逝,同年十二月反对派开始发难,张居正满门查抄,家属饿死十多人,凡被认为与张结党的官员,统统被削职。至于他一腔心血建树的新政,更是付诸流水。

废除新政,首先从放松驰驿的限制开始,恢复权贵乘驿的特权,继而取消考成法,一切皆与新政反其道而行之,“由是,上下恬熙,法纪渐至不振。”(36)

张居正改革连同他本人全遭覆灭,恰如明人笔记《野获编》所述: “身后一败涂地”。

为什么苦心经营十年,卓有成效的改革却一朝颠覆,毫无招架之力,从客观上说有两个原因:

(一)、皇帝态度的变卦起了决定性的作用

在君主专制的时代,皇帝是至高无上的权威,张居正的威势是因为代行皇帝的权力,反对派不足与之抗衡,但这只是为时不久的特殊条件。新政初期,神宗是个不甚解事的少年,张居正是他的老师,处处听从张的指点,对改革自无二议。随着年龄的增长,神宗已成长为统治阶级的最高代表,至上的皇权刺激他无限膨胀享受一切的欲望,对张居正规劝戒游宴,节赏赐,却珍玩和勤读书的说教已有所不满,这一裂隙早就被反对派窥视在心。帝权和相权本是一组相依相克的矛盾,权高振主,遭到皇帝的忌恨,往往成为宰相的悲剧,张居正也不例外。在皇帝年幼时可以忍受的,到成年却成为削夺相权的口实。张居正暴病身亡后,反对派的发难首先得到皇帝的支持,落井下石的,乘机报复的,群起而攻之,祸延所有支持改革的官员,不到一年改革派被清洗殆尽。

十年新政,毁于一旦,皇帝态度的变卦起了决定性的作用。当执政者面临社会危机的时候,苦于谋求出路,保全统治地位,可能同意或支持改革,从而约束自己的贪欲,一朝改革初见成效,危机解除,贪婪的阶级本性又促使他们摆脱改革所带来的节制,进而废除改革。在皇帝一言定法或废法的时代,政以人举也必将以人亡。成于斯者败于斯,这是专制主义政体下政治变迁和社会改革的普遍现象。作为改革家的个人命运与新政连为一体,往往以喜剧开场而以悲剧而告终。虽然他们鞠躬尽卒为王朝解除危机,但终将成为王朝统治的牺牲品,这几乎是地主阶级改革家难以逃脱的命运,商鞅车裂,王安石郁郁而终,张居正也不例外,重蹈了他们的覆辙。

(二)、改革思想的局限是致祸之由

张居正以近民便俗为改革的依据,是超群出众的见解。但他在接受国事委托时又表示:“今国家要务,惟在遵守祖宗旧制。”(37)高度赞扬“政必法祖”(38)的精神,给新政披上“法祖”的外衣。五百年前王安石变法,“法祖”是反对改革的旗号,王安石即以“祖宗不足法”享誉青史,但这旗号到张居正手里却变成新政的法宝。固然,皇帝年幼,首辅出身的门第不高,需要借助祖先亡灵来稳定统治,这是不得已的方式。但是寓革新于法祖这种思想模式的出现,并不决定于改革家的个人品格,而是隐藏在这思想后面阶级关系的制约。16世纪的地主阶级经过漫长的岁月,已经迈过它的黄金时代,走向下坡路,一代不如一的历程,使得统治阶级的眼光愈来愈趋向保守,即便像张居正这样杰出的政治家,也越不出这个阶级局限,提不出远大的政治理想。凋零的现实给了他今不如昔的教训,国初的兴盛局面又常常令他心醉神往。“每思本朝立国规模,章程法度尽善尽美,远过汉唐。”(39)其后“法之不行,人不力也。”(40)他把明初的法制看得尽善尽美,只是由于不肖子孙违背祖制,才逐渐败落。所以他努力的目标是“守成业而致盛治”(41),“日取祖宗之法修饬而振举之”(42)。这就是按照旧规章,绘制新蓝图。所以“法祖”对他而言又不仅是方式,? ?且恢稚缁崂硐搿!霸⒎ㄗ嬗诟镄隆钡乃枷虢现?醢彩?白孀诓蛔惴ā钡钠?牵?镄戮?翊笪?飞?U庵质爻傻纳缁崂硐耄?敖??只尘傻木?褡刺??顾??媒?〔蛔愕钠旌牛?率顾?谟敕炊耘傻亩氛?忻挥邢拭鞯钠熘模?踔粮?粤⒚嫣峁┛谑担??妨跆ň痛嗽鹉迅母锼?“谏官因事论及,必曰‘吾守祖宗法’。臣请以祖宗法正之。”(43)洋洋洒洒反对新政,用的就是法祖的名义,这就在实践上增加了改革的阻力。

打击不法权贵是新政致力最多的重头问题,其出发点是为了“严治为善爱”,告诫他们“但能守法安靖,自可长保爵禄。”(44)贯彻封建法制,打击不法权贵,是为了地主阶级的长治久安,也是为了保全权贵们永远的荣华富贵。改革体现的是以朝廷为代表的地主阶级的整体利益,其中也包含权贵的利益。这种性质决定改革与反改革的分歧,是在同一阶级内部的整体利益与局部利益之争,它们之间没有根本的利害冲突,这两者可以在一定条件下激化,也可以在一定条件下缓解。随着地主阶级的日趋保守,能够体恤王朝整体利益的社会力量愈来愈加单薄,即使地主阶级中最有为的政治家,其革新精神也相应地减弱,所以改革是触动不深的社会改良运动。这也决定了改革缺乏广泛的社会基础,也不可能真正摧抑豪强,往往是浅尝辄止,半途而废。以清丈土地为例,补税的范围只限于自置田地中非法占有的部分,对大批钦赐的田地,不纳粮税的不在清丈之列。凡是清出的土地,一经交税,就可以合法所有,这虽然增加了国家的税收,却不能解决土地高度集中的弊病。清丈也不彻底,欺隐舞弊的弊端,犹如鼠穴,此塞彼通,难以堵绝。所以《野获编》说: “励精之始,力杜*门,以后又渐滥觞。”

权贵的不法行为经营日久,盘根错节,对他们打击而又虎头蛇尾,不能真正铲除,只会刺激他们的不满和仇恨,以致贻留后患,一朝反扑,反遭其害。张居正身后罹难一大罪状就是“假丈量遮饰,骚动海内。”他的一番苦心招来的却是残酷无情的打击,这是一个沉痛的教训。

六、末世英雄的悲歌

作为一个改革家,张居正不愧有杰出的才干和坚强毅力。他治学,人谓: “最称严核”(45);他治家,人谓:“教子极严”(46);他治国,人谓:“有才有识,故能担荷宇宙,勿徒以权臣相拟。”(47)风云际会中形成他刚毅、深沉、傲然、机警的品格,在改革中充分展示了他卓而不群的风采。然而,他骄横、专断、偏狭,喜奢华,且好听阿谀奉承之词,致使他用人选才失误,加速新政的破灭,是改革失败的主观因素。

张居正生前起用了一批得力的改革派,其善用文官武将的佳誉已经载入史册。但他在用人方面唯一也是最大的失误,是没有及时物色一个能肩担重任的后继者。他并非是没有深谋远虑之人,但他从没有想到由于他威权独揽,气势夺人,以至没有第二个能孚众望的继承人取代他的声威。刚愎自用,偏听偏信,使他自蔽视听,不能客观地考察人选。更使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正当58岁精力犹旺之时,一场宿疾痔疮的复发,三个月即告病危。弥留之际,匆促接受司礼太监冯保的建议,保举原礼部尚书潘晟入阁,潘本是平庸之辈,还未上任即遭弹劾而辞职,继任者是一向受到张居正垂青的张四维,此人家资万贯,倜傥有才,但品行素来不端,可他攀附权势,曲意奉承,“岁时馈问居正不绝”(48),极尽逢迎拍马之能事。一朝大权在握立即转向,起用一批被张罢职的官员。首先发难攻击张居正的李植,就出自他的门下,废除乘驿之禁也是他的授意。继任的申时行也是张居正的助手,他以一手漂亮的文字博得张居正的欢心,于万历六年入阁,协理政务。但他的为人正如明末著名戏剧家汤显祖的评价:“柔而多欲”(49),是个貌似宽厚,实则利欲薰心的伪君子。张四维回乡奔丧,他继任首辅后,拟旨宣布张居正“诬蔑亲藩”、“专权乱政”、“谋国不忠”(50 )等几大罪状,就是出自他的手笔。在他主政期间一切新政全都报废。如果没有这样的两面派和伪君子窃居要职,推波助澜,新政尚可延续时日。张居正英明一世,却毁于偏好奉迎,没有洞察埋伏在身边的异己分子,以致祸发萧墙,遭此败北。

张居正熟读经书史籍,对历代改革家的厄运并非无动于衷,明人史书记载说,他晚年“亦自知身后必不保”(51),但他仍然矢志不移推行改革,一再嘱告下属: “诸公宜及仆在位,做个一了百当。”(52)充分表现出他的坚强意志和自我献身的精神。虽然他有过人的胆识和魄力,驾驭群臣有使“百僚皆惕息”(53)的威势,但他无法变更改革蕴有的脆弱性质。这是时代和阶级注定的局限,不以他个人刚强性格为转移地呈现在新政之中。

可以说,张居正的失败也是他的成功招致的必然结果,这是封建专制主义时代改革家很难幸免的悲剧。他以一农家子弟,登上宰相的宝座,推行皇亲贵戚难以容纳的新政,自是困难重重,他也不是没有沮丧的时候,在遭受困扰时,他仰天长叹: “奈何积习成风,因循难振”(54),种种努力无异是“顾涓流徒烦于注海,而寸石何望于补天。”(55)自述“仆以孤焰,耿耿于迅飚之中”(56)。一个威权盛极一时的最大当权派,力图推进一些改良,其处境竟然像是狂风中的孤焰,摇摇欲灭。明知改革如涓流入海,寸石补天一样无改于发展的颓势,但他一如既往,不改初衷,即如孤焰置于风口,也要以那微弱的光芒照亮王朝复苏的通途。这就是一个地主阶级英雄人物的自白,也是一个末世英雄的悲歌。

张居正不惜摩顶放踵为之点燃的革新之火,为衰败的王朝赢得一度光华。明末有人说他是“救时宰相”(57),这是褒奖,也是不幸而言中,救时者救得了一时,救不了一世。那发生在衰老机体上蓦然一现的迥光,并不能招还那逝去的青春,匆匆就被泯灭了。

在他身后迄于明亡的六十多年中,各种社会矛盾急剧地发展,一发不可收拾,再也没有一个能人志士力挽狂澜。这表明地主阶级当权派再也无能医治封建社会的痼疾,即便是有识者也不过尾随张居正的后尘,梦想“循居正成规”(58),要求各衙门按照万历十年前的规章行事,作一东施效颦。当初大骂张居正是禽兽被廷杖致残的邹元标,竟然拖着一条拐腿,为张居正的昭雪奔走呼号,试图召回失去的新政,然而无可奈何花落去,古老的帝国大厦终于被历史的巨浪冲击得分崩离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