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觉得,施济美不是对世俗都市人生缺乏认识和体验,而是拒绝这种世俗都市人生 的价值。她并不回避人世的“肮脏”,但她所写的“肮脏”更多的是环境的,非主体的 ,她更看重“人性”的纯洁,实则还是表达她对生活美好的愿望,坚强的信念,不俗的 追求。
为此,施济美的小说充满大量的对现实人生的悲情绝望和对“那永不再来的往昔”的 执着回忆。在那遍地狼烟、万方多难的战争岁月里,在物欲横流、金钱至上的都市社会 里,回忆使施济美小说所表达的情感得以净化,得以升华。回忆是诗人的一次精神返乡 ,是对人们美好记忆和苦难记忆的开掘,也引起千千万万读者强烈的共鸣。
施济美小说在文体上也有别于一般海派小说,而具有强烈的抒情性,与其说是小说, 不如说是诗,散文诗(注:谢紫《施济美的作品》,上海《幸福》,第1年6期,1947年2 月25日。)。生存环境与创作环境的局限,使其没有主流文学那种明确的意识形态的统 摄,而显示出四十年代上海文坛多数非新文学作家创作所共有的民间性、个人性、通俗 性,但她同时又努力向“五四”以来的新文学靠拢。其作品在精神上更多地与“五四” 以来新文学特别是女性文学相通。早期受冰心影响,形成玲珑清俊、脱俗淡雅的风格。 随着离开家庭与成长,其小说文体向以鲁迅、丁玲为代表的以表现现代知识分子的精神 追求与这种追求实际不可能实现之间巨大差别的创作靠拢。这种创作,没有张爱玲笔下 那种世俗的琐琐碎碎的故事情节,而只是主人公追求,幻灭,燃烧的热情和扭曲的心灵 的展示。叙事上呈现出主人公“感受环境——更高意义上认识环境——经过痛苦的抉择 与环境分离——挣扎、反抗、出走或者死”的线索。最后,体验的深入,使作者对现实 取得了“炉火纯青的镇静”(注:施济美(署名薛采蘩)《岸》,《幸福》,第2年10期, 1948年10月5日。),在工笔细描的散文化图景中,通过多组人物形象的塑造,显示了下 层人的生存的基本根性。其作品明显受李商隐、李清照等为代表的中国古典哀情诗词影 响,同时又从西洋浪漫悲情小说、戏剧那里吸取艺术的营养。这一点与“五四”以来女 性小说很不相同。在中西结合、新旧融汇这一点上,虽不如张爱玲小说成功,但仍有自 己的贡献,强化了中国现代小说诗化的功能。
施济美的创作,无论是小说还是散文,一开始均具有明显的“新文艺腔”,而这正是 张爱玲们所极力反对的。但到写《柳妈》、《莫愁巷》的时候,作家的创作已趋向成熟 。在《柳妈》、《莫愁巷》中,作家力求隐藏自己的主观感情,贴近生活的本真状态, 手法上显示了无技巧的技巧,语言也力争去华藻而求朴素。
施济美主要的散文篇什有《星光》、《黄昏之忆》、《献祭》、《无题》、《生死梦 》、《花事匆匆》、《青山绿水》、《小雨点》、《柳妈》等。茫茫宇宙中,个人生存 的盲目与渺小,以及个人对于这种不可抗拒的悲剧性命运的勇敢承担,是其一贯主题。 前期以《黄昏之忆》为代表,后期以《柳妈》为代表。《黄昏之忆》写一个年仅十二岁 的少女对于人生“黄昏”岁月的特殊敏感。“我”特别“喜欢”“暮春的黄昏”“傍晚 的景色”,“我”爱听“古寺的钟响”,然而我的老师启发“我”:“记住我的话,并 且要永久地——不要留恋黄昏,黄昏不及晨光的可贵;光明在前面,而黑暗是黄昏的影 子,它会折磨你向前的勇气……”作者回忆道:“这些温和有力的话,响彻了无极的时 间,直到现在,没有离开过我。”为此,作者描绘了另一幅图景:一个初秋黄昏的“新 霁的雨后”,“一条修长的古道旁”,“一家茅舍的门”前,“我”看到一双农家儿女 香姐儿和小斗子热烈欢快、两小无猜的情景,这时,“那橙蓝的天空里正横着一弯彩色 的长虹,像天使的绣带,像仙境的桥梁——”作品用两种笔墨为我们描绘了两幅不同情 景、不同色调的图画:一幅是宁静淡远、稍带忧郁,一幅是青春明快、热烈欢愉;一幅 是向下的生命的沉思,一幅为向上的情感的升腾。人生不就这样两幅画的拼贴,两种颜 色的搭配,两种成份的调和吗?《柳妈》是作者解放前较晚的作品,以最诚挚的情感, 朴素的文字,无技巧的技巧,描写“我”的童年时代一个“有着金子一样好心肠”的老 妈子的沧桑人生。作品写出她的坚忍、勤劳、聪明、善良,特别是她有一种非常朴素的 人生观,她教育“我”们“做人应该做一个正派人。”她以实际行动给“我”们生的滋 润与营养。然而,她偏有不幸的人生——因是一个女孩子,她早年没有得到应有的文化 教育;她有一个不争气的丈夫,除了要钱,他不担负家庭任何负担。现在,苦难岁月里 ,她到哪里去了呢?作者似乎执意要穿过几十年的人世沧桑,而以一颗赤子之心去寻找 那“有着金子一样好心肠”的柳妈生命的遗响。
在四十年代上海文坛“雅俗互动”的文学语境中,施济美的创作与张爱玲的创作形成 鲜明对比:一个是“轻文学”、“软文学”(注:解志熙《美的偏至》,上海文艺出版 社1997年版,第451-453页。),一个则近乎“刚”(注:胡山源《文坛管窥》,上海古 籍出版社1997版,第107—109页。),一个偏于世俗,一个远离世俗。虽因才力有限, 施济美的创作尚没有达到张爱玲那种兼创文体的水平,但她不俗的追求,严肃认真的艺 术探索精神,敏锐的才思,细腻的观察,清新柔美的文字,对于“五四”以来女性文学 传统的继承和发展,在当时文坛均引起广泛的反响。只是后来由于另“一种大规模的交 响乐”的轰鸣而起,其声音终于被淹没。在今天多元化的文学写作年代,在商品经济的 冲击使文学在媚俗的路子上越走越远的时候,我想,对其创作进行一番探讨——哪怕是 粗浅的探讨,也自会有一种新的启示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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