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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紫姚黄——微型作家论

2013-02-12

陈染的长篇代表作《私人生活》第一次将性别场景深刻、全面地楔入当代中国的文学  语境中。《私人生活》不仅倡导了90年代盛行的“私人化”写作,倡导了以小叙事消解  大叙事的文学范式,更为重要的是:它倡导了文学中新历史主义形态,倡导了性别意识  形态,倡导了消解式的批判立场。《私人生活》所提供的女性经验,重要的不仅是它的  私秘性,更在于它的本真性,亦即它所提供的经验是不曾被某种强硬的男性意识形态所  改写过的,不曾被扭曲与他者化(other)的。这样,陈染很快就被批评界抬升到了“女  性主义”的理论高度。这种“抬升”某种程度上限定了她,但理论上的界定还是基本到  位的。陈染本人强调自己的写作是一种“超性别写作”,但这种强调的实际意义同样也  被抬升到了与性别立场相关的“主义”的高度。因为,在90年代的中国,在全世界版本  不一的女性主义宣言里,写作本身被认为是女性救赎的途径之一,并在那些激情遄飞  、语不成调的理论表述中充满了本体意味。

这些陈染小说常作为范本被人提及:《私人生活》、《无处告别》、《破开》以及《  与往事干杯》。《无处告别》以黛二与母亲、与情人、与朋友、与现代文明的紧张关系  ,提供了现代知识女性的某种绝境体验。《破开》则是以“姐妹情谊”(sister-hood)  消解传统男女二元的性别模式,是一种激进的性别立场,是直接面对“性政治”的文学  言说。《与往事干杯》在气质上与她早期的聊斋体小说一脉相承,将一个女人在不同时  空里与一对父子的爱情遭遇写得曲折有致,极富想象。在这个小说里,我们也能隐约感  觉到法国人杜拉斯式的风格类型,是一个借助通俗外壳(爱情、肉欲、奇遇、异国情调  等)包装的严肃小说。批评界在对陈染小说的评说中,“身体写作”这个概念已经浮出  水面。在日后的延伸中,出现了像卫慧和《上海宝贝》这样的“身体写作”的极致代表  ,恐怕陈染和我们一样始料不及。

陈染大学毕业后留校任教。后辞了教职去了出版社。但任何一种体制性的生活方式对  敏感有加的陈染都是一种桎梏。她最后成为自由撰稿人。她生活相对封闭。在我的阅读  印象里,她是个自恋色彩颇重的女人。但她好研究人,她是一个国际性的精神分析学组  织的成员,中国作家中仅此一人。她的精神分析案例报告做得极其专业,并且她热衷此  道,搜集了大量此间材料。在《私人生活》中,对主人公倪拗拗在精神病院里的遭遇的  精确记述,显然得力于在精神分析学上的造诣。在社会分工日益精细的当今世界,经天  纬地式的作家已经消失了。但毫无疑问,像陈染这样拥有某种技巧的作家总能在文学的  汪洋里占据自己的岛渚。

池莉:生活秀

1987年,池莉在《上海文学》发表《烦恼人生》。这部屡遭退稿的小说,不意竟成为  一个小说流派的标志性作品,小说主人公印家厚则成为某种生存状态的代名词,而“烦  恼”则直接呼应了海德格尔对“此在”的命名。以往小说中司空见惯的价值理想、终极  关怀及种种宏大叙事,在《烦恼人生》中被还原为印家厚式的琐碎生活。印家厚是一个  被生活所淹没的人。池莉的《烦恼人生》除了展示生活鸡零狗碎的原生面目,同时还想  揭示的是她后来一直坚执的存在哲学,即没有可以超越世俗原则的生活方式,没有谁能  真正地“生活在别处”。新时期以来那些打着“人道主义”、“人性解放”旗号的“大  写的人”,在池莉的小说里蜕化为被种种世俗欲望所驱遣的卑琐狭隘的“小人”。置身  生活的汪洋大海,面对世俗的海啸,高呼什么“主体性”,张扬什么“自我”、“个性  ”、“启蒙”,在池莉看来显然是荒诞可笑的。在20世纪80年代末不期而至的文化转型  期里,我们通过池莉的小说近距离地目击了“主体性的黄昏”。

池莉的存在哲学里,“活着”是生命的第一要义。在她的《冷也好热也好活着就好》  及相关的多个小说里,“活着”的意义超越了一切附丽于“活着”的价值指标。当“活  着”受到威胁时,一切为“活着”而作的努力怎么都不过分:奴颜婢膝、趋炎附势、损  人利己、卖身卖淫……。“活着”才是存在的最后底线。当然,池莉并不有意鼓吹在某  种情境下道德沦丧的“合法性”,她更为关注的是在特定的生存困境里“活着”的本能  意义,以及为“活着”而支付道德代价的普适性与无奈性。池莉为我们提供了一种真实  的市民化的世俗伦常。在《你是一条河》里,那种为活着而进行的千方百计的努力,被  提升为是一种民族性格,并冠以“顽强”、“坚韧”这样的形容词以增强此种言说的话  语力量。尽管我对池莉及其小说颇有好感,并认同她对世俗伦常所作的充满智慧的洞察  ,但另一方面,我并不赞同那种无聊的“提升”。这跟我不赞同将“本能”提升为“人  性”的道理是一样简单的。

按海德格尔的说法,人是被“抛入”世界的。没有人可以真正置身世外,没有人可以  “生活在别处”,一切存在都是“生活秀”,是世俗通则的演示。因此,在池莉看来,  没有可以超越物质与利益的诗性存在,比如经典意义上的爱情。与其他大多数的女性作  家不同,池莉拒绝对“爱情”作乌托邦式的纯情阐释。在她的《不谈爱情》中,一对男  女因为各自的利益而结合,虽然因为利益不和而分手,但最后又因为共同的利益而再度  握手言和。在这里,利益是至高无上的,爱情是退而居其次的。恩格斯有言:没有爱情  的婚姻是不道德的。但在池莉的小说里,婚姻里的爱情是可笑的。池莉曾应读者之请,  在小说《绿水长流》中试图“谈谈爱情”。但这个曲折有致的小说,最终却彻底葬送了  爱情。她唯一一次以童话式的笔法写爱情时,将整个场景搬到了西藏。只有在远未被物  质主义所侵袭的边缘地带,在一个笼罩着浓郁的原始宗教气息的所在,童话式的爱情场  景才火花似地闪耀起来。

1998年夏天洪水威胁武汉时,池莉成为我最挂念的一个人。也就在这个时候,她的《  来来往往》因为电视剧的缘故红遍九州。这是用仿诗意的笔法写出的一个中产阶级趣味  的小说。它理所当然地被我鄙视。我喜欢池莉精致而悬念迭出的小说形式,但我不喜欢  她小说里不时的颓废,以及日渐显露的中产阶级式的腐糜。我以为,正是我所拒斥的这  些因素阻挠了池莉成为一个伟大的作家。

刘恒:食与色

1986年,由丁玲创办的《中国》杂志在丁玲去世后已是举步维艰。这本杰出的杂志在  这一年里竭尽全力推出了“非非诗派”以及残雪、刘恒等文学新人。刘恒等人日后的文  学成就反过来证明了这本短命杂志的伟大之处。在这一年第6期、也是最后一期的《中  国》上,刘恒发表了他的成名作《狗日的粮食》。这部小说开创了一种文学风潮,使敏  感的批评家意识到一种介于现实主义与现代主义间的“第三条道路”出现在了现代汉语  写作的前程。80年代中后期,反映式的现实主义尽管已令人生厌,但在某种文学之外的  力量支撑下占据着文学的主潮;“先锋派”的革命意义已显山露水,但先锋派生活在西  方大师的阴影下,让人心情尴尬。以刘恒以及他的《狗日的粮食》为代表的“新写实小  说”则显然试图超越这些限制与尴尬。虽然“新写实”在当时及日后都招来许多尖刻的  批评,在我看来也认为它在整体上没有达到一个理想状态,但我坚定地认为,它是当时  最贴近当代中国人的审美情趣与精神内里的一种写作。

据说刘恒没什么农村生活体验。他是北京人。他对农村的了解主要来自于小说与传说  。但他竟然写出了《狗日的粮食》这样一个发生在乡土空间的故事。这让我想起李白写  《蜀道难》,仅凭卓越的想象,就让从未谋面的景物栩栩如生起来。在《狗日的粮食》  里,杨天宽用二百斤谷子换回一个瘿袋婆,这个瘿袋婆勤勉能干,且利口,全村人既看  不起她又不敢招惹她。在最困难的年月里,是她的勤劳与心计让一个八口之家渡过了道  道难关。日子终于好转了。一天,瘿袋在去购粮的途中因不慎丢失购粮卡,“嗷”地一  声死在了路边。刘恒在小说中将中国农民的生活状态还原到了“食色”层面,在刻意创  设的“粮食”语境里,让所有人物的生命活动退居自然主义的卑微高度。他的小说既有  一种无言的震撼,又充满温柔的怜悯与深重的焦虑。此后,刘恒的《白涡》、《伏羲伏  羲》、《黑的雪》等小说的相继推出,使他很快成为中国文坛的重量级人物。《白涡》  是一部知识分子题材小说,其中讲述的“第三者”故事超越了一般的道德评判,而深入  到中国知识分子的人格层次,对当代中国知识分子的情感遭遇与精神处境进行了精致的  描绘。《伏羲伏羲》则是一个乱伦故事,《黑的雪》是一个成长故事,都与性欲有关,nbsp;这些小说都表明刘恒所持有的关于驱动生命、推动命运的基本力量的认知。他90年代的  著名长篇《苍河白日梦》在艺术表达上是他的小说的极致。在我看来,这是一部用现代  汉语写成的《红楼梦》,当然它的杰出之处不在于用一种语言去转译另一种语言。实际  上,在这部长篇里,刘恒融入了我们所熟知的多种叙事元素与技巧,将一个陈腐的家族  故事提升到了一个很高的意境。他的小说有着对生活独特而深入的洞察,他富于弹性的  语言功底又使他的叙述从容而张弛有度,虚实相间,出神入化。他的不少小说不久都拍  成了电影并获得国际电影节大奖,他自己也一度成为众多获奖影片的编剧。

最近这两年,刘恒发表了《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并将它搬上了电影与电视,获  得了巨大的成功。阅读这部小说,尽管有语言上的快感,但掩卷而思,我仍不满于它显  而易见的精神缺陷。我一向不喜欢北京人对痛苦的那种拆卸方式。北京人的贫嘴、油滑  ,其深层是对于痛苦体验的规避。任何一个规避痛苦的民族或群体将不可能在切肤之痛  中自我奋发。我不能赞成刘恒对张大民的精神认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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