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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谈“三閭大夫”考 ——兼論楚國公族的興衰

2013-01-18

在上述問題不能解決之前,這裏我們只着重討論一下“三閭大夫”。

“三閭大夫”,“閭”是“閭巷”之“閭”,本義是里巷的大門,但在古書中也被用來代指居民所在的地區和編制單位,大小並無一定;“三閭”者,從王逸的說法推斷,大概是指楚國貴族有昭、屈、景三氏,他們於郢都之內各有居住區,每個區以所在街門爲別,呼爲“昭閭”、“屈閭”和“景閭”。1965-1966年湖北望山2號楚墓出土過帶烙印的棺具。[5]外棺上的印文是作“於王既正”或“既正於王”,當是表示這些木材已被王室徵用(“正”可讀爲“征”),[6]或者表示此棺已經王室檢驗,證明是合格品(“正”有考定之義)。內棺上的印文是作“邵呂竹于”或“邵呂竽”,[7]我們懷疑,“邵呂”也許就是昭氏居住的“昭閭”(“邵”即楚文字中“昭氏”之“昭”的本來寫法,下文還要討論),“竹于”(或“竽”)則是制棺工匠的私名,印文是以所居閭名加私名的形式爲記,情況同于戰國工匠題銘的一般格式。類似情況也見於齊國。如齊都臨淄出土的陶文,它們也往往是以閭裏之名加工匠的私名。而且其中一種,是在裏名之上冠以“高閭”之名。[8]“高閭”,也見於馬王堆帛書《戰國縱橫家書·蘇秦謂齊王章(一)》,學者以爲是齊都臨淄的城門。[9]但我們懷疑,“高閭”也可能是齊國貴族高氏的居住區。齊都之內,除此之外,可能還有“國閭”、“陳閭”、“鮑閭”等其他閭名,只不過現在還沒有發現,或者因爲不當制陶作坊所在,所以在陶文中看不見。

“昭”、“屈”、“景”三族,都是楚國王族的分支。戰國時期的楚國名臣和高官,很多都是出自這三族。例如:

(一)昭。

(1)昭奚恤。楚宣王令尹(見《戰國策·楚策一》第三至九章、第十二章、《韓非子·內儲說下》等古書,亦稱“昭子”)。[10]

(2)昭魚(或作“昭獻”,“魚”或“漁”,古或從虍從魚從攴,與“獻”字形相近)。楚懷王令尹(見《戰國策·東周策》第六章、《楚策四》第三章、《魏策二》第十四章、《韓策一》第九、第十二章、《韓策二》第二章)。

(3)昭揚(或作“昭陽”)。先後任楚懷王司馬和令尹(見《戰國策·秦策一》第十三章、《齊策一》第五章、《齊策二》第四章、《楚策一》第二章、《楚策三》第七章、《韓策二》第五章,亦稱“昭子”)。

(4)昭雎。楚懷王臣(見《戰國策·楚策一》第十九章、《楚策二》第二至四章、《楚策三》第五章)。案:鮑本作“昭過”,《漢書·古今人表》有“昭廷”,梁玉繩《古今人表考》云:“案《國策》楚昭氏顯著頗多,獨未聞廷。疑即懷王之良臣昭過也。”

(5)昭蓋。楚懷王臣(見《戰國策·楚策四》第七章)。

(6)昭翦。楚懷王臣(見《戰國策·東周策》第二十七章)。

(7)昭應。楚懷王臣(見《戰國策·西周策》第四章、《趙策四》第十六章)。

(8)昭鼠。楚懷王宛公(見《戰國策·楚策二》第三章)。

(9)昭常。楚頃襄王司馬(見《戰國策·楚策二》第八章)。

(二)屈。

(1)屈宜臼。楚威王臣(見《史記》的《六國年表》和《韓世家》)。

(2)屈原。楚懷王左徒、三閭大夫(見上節)。

(3)屈蓋(亦作“屈匄”)。楚懷王大將軍(見《戰國策·秦策二》第十四章、《史記》的《秦本紀》、《六國年表》、《楚世家》、《韓世家》、《田敬仲完世家》、《張儀列傳》、《樗里子甘茂列傳》、《屈原賈生列傳》)。

(4)屈署。楚懷王臣(見《戰國策·楚策四》第七章)。

(三)景。

(1)景舍。楚宣王將,疑是宣王司馬(見《戰國策·楚策一》第五章)。

(2)景翠。楚懷王將(見《戰國策·東周策》第二章、《楚策二》第二章)。

(3)景鯉。楚懷王將(見《戰國策·秦策四》第六、七章、《齊策三》第一章、《楚策二》第二、第八章、《韓策一》第二十章、《韓策二》第十九章)。

(4)景陽。楚頃襄王將(見《戰國策·燕策三》第一章)。

(5)景差。楚頃襄王臣,著名辭賦家(見《史記·屈原賈生列傳》)。案:《漢書·古今人表》作“景瑳”。

其情況就像春秋時期的楚國官員很多都是出自“鬭”、“成”、“屈”、“蒍”四族,他們應是當時的大族。

[1] 參看:左言東《先秦職官表》,商務印書館,1994年,335-336頁。

[2] 參看:同上,409頁。案:左氏引姜亮夫《屈原賦校注》,謂左徒或即三閭大夫之主官,而三閭大夫爲其從屬,並疑左徒即莫敖,比于後世秩宗、宗正,是合莫敖、左徒和三閭大夫爲同一種職官。

[3] 參看:《先秦職官表》,57、84、94-95、162、174-175、231、239、255、257、297、318、338、351頁。

[4] 參看:同上,409頁。

[5] 湖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江陵望山沙塚楚墓》,文物出版社,1996年,117頁。

[6] 參看:裘錫圭《戰國文字釋讀二則》,收入吉林大學古文字研究室編《于省吾教授百年誕辰紀年文集》,1996年,154-158頁。案:古書所說“征”有多種含義,一種是大府之征,主要是征自農民,供軍國之用(養軍隊、官吏和刑徒);一種是少府之征,則征自山林川澤、道路關卡和王所控制的工商業,供國君之用。這兩種“征”都不一定是以貨幣的形式,而經常是以實物和力役的形式(參看:《孟子·盡心下》:“有布縷之征,粟米之征,力役之征。”)。楚征木材,可參看包山楚簡簡140的正、背,字亦作“政”。木材之征,估計應是實物之征。裘文說“既征”是表示“已經在王那裏征過稅”,好像說買木材的人向王交納商品稅,似可商榷。

[7] 參看:陳振裕《江陵望山一、二號墓所出楚簡概述》,收入湖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北京大學中文系編《望山楚簡》,中華書局,1995年,3-11頁。考釋見該文第7頁。

[8] 見李零考釋的《新編全本季木藏陶》,中華書局,1998年,46-49頁。

[9] 帛書說“臣以車百五十乘入齊,※逆于高閭,身御臣以入”,見馬王堆漢墓帛書整理小組編《馬王堆漢墓帛書》,文物出版社,1983年,37頁。該書〔注一四〕說“高閭應是齊都臨淄的城門”。

[10] 這裏引用的《戰國策》,其國別、章次是用姚宏本,下同。

“昭”、“屈”、“景”三族的來源是什麽?這個問題,過去不清楚(或者也可以說,只有一個族的來源,即屈氏本身,我們知道;其他兩族,大家不知道),現在有古文字的線索,事情才水落石出。下請分別述之:

(一)昭。昭氏的來源,過去不清楚,現在知道是楚昭王的後代。因爲從出土文字材料看,楚昭王的“昭”(如邵王之媓鼎、簋)和楚姓氏的“昭”(如包山楚簡人名中的“昭”),[1]它們的寫法一樣,都是寫成“邵”。古文字中的楚姓“邵”就是古書中的楚姓“昭”,這點很清楚。例如上文提到的“昭揚”或“昭陽”,他曾在楚懷王六年(前323年)大敗晉軍於襄陵。此事是楚國歷史上的大事。1957年安徽壽縣出土的鄂君啓節就是用這件大事來紀年,叫“大司馬邵陽敗晉師於襄陵之歲”。[2]包山楚簡的文書部分也有同樣的紀年。[3]它們記載的這位大司馬就都是寫成“邵陽”。可見楚昭氏的“昭”本來是寫成“邵”。特別是還有一條材料,恐怕更關鍵。這就是包山2號墓的墓主,我們從該墓的占卜竹簡看,他的官職是懷王左尹,名字叫“邵※”(前?-前316年),也是以“邵”爲氏。[4]此人與屈原同時,生前患有重病,爲了祈求康復,曾反復占卜,反復祭丁<蓝對象有神也有人。“人”是什麽呢?是他的五世祖考:“邵王”、“坪夜君”、“郚公子春”、“司馬子音”、“蔡公子家”。[5]整理者在注釋中指出,“邵王,楚昭王,公元前515-公元前489年在位。先秦時期有以王號爲後代之氏的習慣,昭王應是邵(昭)※這一支的始祖”[6]。這是非常過硬的證據。

(二)屈。是楚武王之後,這點比較清楚。但我們希望知道的是,爲什麽從春秋到戰國,它一直都是顯族。春秋時期的楚公族,重要性最大是“鬭”、“成”、“屈”、“蒍”。[7]當時的王朝大臣,除王族之外,主要都是由這四族的顯貴來擔任。鬭氏和成氏(成氏是鬬氏的別族)是若敖(熊儀,前790-前764年)之後。1990年河南淅川和尚嶺楚墓曾出土過一件“克黃之升”,[8]克黃見《左傳》宣公四年,爲楚莊王箴尹(此官,據《呂氏春秋·勿躬》,是楚國的諫官),就是鬬氏家族的成員,[9]但他的氏名在器銘中並未出現。包山楚簡有“※”氏,也許就是鬬氏的本來寫法。[10]屈氏是武王(前740-前690年)之後,這一氏名在出土文字中有不少發現。[11]蒍氏(《左傳》或作“薳”),[12]舊說是蚠冒(前757-前741年)之後,現在看來,也許是熊嚴(前847-前838年)四子中的第三個兒子,即叔熊(或叔堪)的後代。[13]河南淅川下寺、和尚嶺和徐家嶺的楚墓就是這一氏族的墓地。其中包括康王令尹蒍子馮和其配偶的墓(下寺三組墓)。[14]這一氏名有三種寫法,一種從邑從爲,疑與“蒍”相當;一種從邑從正反雙虎,疑與“薳”相當;一種從邑從化,則可能是第二種寫法的別體。銘文也叫“楚叔之孫”。[15]這四族當中,鬬、成、蒍三族,資格比屈氏老,地位比屈氏高,但爲什麽到了戰國時期,維持大族地位不衰只有屈氏,這是耐人尋味的事情。

(三)景。景氏的來源,過去也不清楚。因爲如果說它是出自王族,楚國並沒有一個楚景王,如果說它是某個著名大夫的後代,好像也沒有線索。現在借助古文字材料,我們才終於明白,它就是楚文字常見的姓氏“競”字。競氏在包山楚簡和楚國銅器、楚國璽印中都有發現,[16]過去,我們以爲它就是《姓苑》等書中的竟氏。[17]徐全勝先生在考釋包山楚簡中的競氏時,也是這麽看。但值得注意的是,除去這一解釋,他還有另一種考慮,“復疑競氏即文獻之景氏”。[18]現在看來,他的後一種考慮才是正確的。因爲我們已經知道:(1)楚平王的諡名本來是作“競平”;(2)“競平”的“競”字,根據諡法命名和文字通假的慣例,正好應該讀爲“景”。其證據是,1973年湖北當陽趙家湖楚城遺址1號台基出土過一件青銅甬鐘,銘文作:“秦王卑命,競(景)平王之定救秦戎”。[19]這件銅器應是一組編鐘中的一件,如何斷讀和考定其時代,學界曾有爭論。但現在根據新出楚簡,我們可以確認,銘文中的“競(景)平王”就是古書中的楚平王。平王稱爲“競平王”,其實是用“雙字諡”,情況同于楚惠王之稱“獻惠王”,簡王之稱“簡大王”、聲王之稱“聖(聲)※(桓)王”,襄王之稱“頃襄王”,考王之稱“考烈王”。[20]由此,我們才終於明白,楚文字中的“競”氏,其實也就是古書中的“景”氏。它的來源是楚平王諡號中的“景”字。昭氏和景氏都是來自春秋晚期的楚王,而且是名聲不佳的楚王。他們的後代爲什麽在戰國時期最顯赫,這也是耐人尋味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