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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析陈留公主

2013-01-18

首先,《魏书》说“然辉犹小,未多罪过,乃以为世子,袭封”。刘承绪未获嗣爵而早死,当然就无所谓“世子”,只有刘昶本人需要立“世子”。其次,刘承绪既尚公主,理应别无妾媵,如果刘辉是他的儿子,刘辉的母亲就是彭城长公主了;退一步说,即使刘辉本是庶出,彭城长公主也是他的嫡母,两人是母子关系。在刘辉与兰陵公主之间,对于彭城长公主来说,一则母子,一则姑姪,很难认为她会站在刘辉的对立面而搅局。然而事实是,当刘辉夫妻复婚后,帮助兰陵公主与刘辉闹别扭的人中,最重要的就是这位彭城长公主。《公主之死》说到这里时,仅仅说兰陵公主“身旁的女性亲友纷纷表示为她不平”,而没有明确地提到她是谁。她是谁?《魏书》说:“公主更不检恶,主姑陈留公主共相扇奖,遂与辉复致忿争。”原来就是公主的姑姑陈留公主。陈留公主又是谁呢?《魏书》卷六三《王肃传》:“诏肃尚陈留长公主,本刘昶子妇彭城公主也。”原来,陈留公主,就是彭城公主,也就是刘承绪的妻子。如果她是刘辉的母亲,难以设想她为什么要煽动兰陵公主跟刘辉闹事。第三,如果彭城公主自有子息,从当时习惯上说,她也不应再嫁他人,而事实上她又嫁了人。基于以上理由,我断定刘辉与刘承绪之间不是父子关系,而是兄弟关系。

《魏书》叙刘昶诸子时,先说嫡子,故有刘承绪尚主并早死的文字在前,接着说其余诸子,故有长子刘文远、次子刘辉诸事在后。所谓长子、次子,可能都生于刘昶入魏以前或入魏之初。《刘昶传》提到刘昶北奔时,“遂委母妻,携妾吴氏作丈夫服”云云,说明他身边有爱妾吴氏。刘文远和刘辉既年长于刘承绪,又非嫡子,看来也不是刘昶在南的原配妻子所生,而极可能出于吴氏,这也许是刘昶出逃要携带吴氏的原因。《魏书》这种叙事,如果原本文字如此,就字面上说,本来就存在歧解的可能。也许《北史》剪裁《魏书》,加上“承绪子辉”以求明晰,可惜反而把事实颠倒了。

因此,《公主之死》一书把刘辉说成刘昶的儿子,是可以成立的。这样,兰陵公主与陈留公主二人,从父家说是姑姪关系,从夫家说则是妯娌关系。而这位陈留公主的身平事迹,我以为是值得另加研讨的。

刘承绪既是刘昶于北魏文成帝和平六年(465)北来之后所尚三个公主之一所生,又先于刘昶而死(刘昶死于孝文帝太和二十一年,497),死时最多不会超过三十岁。他什么时候与彭城公主结婚,史书没有记载。《南齐书》卷五七《索虏传》:“(王)肃初奔虏,自说其家被诛事状,(元)宏为之垂涕,以第六妹伪彭城公主妻之。”据此,彭城公主是孝文帝的第六妹。比照孝文帝的年龄,她大概出生在献文帝皇兴二年至五年之间(468-471),年龄与刘承绪相当。当太和二十一年刘昶死时,彭城公主的年龄低则二十七,多则三十。 《魏书》说刘承绪“少而尫疾”,古人解释尫疾是脊骨弯曲,可能主要由于发育不良,身体羸弱,不仅形象不佳,而且体质极差。孝文帝把妹妹嫁给这样一个男子,当然是出于政治考虑(当然,这桩婚事也可能是冯太后在世时所决定的)。刘承绪如果不早死,势必继承刘昶的“宋王”爵位,在北魏非宗室的王公大臣之中,地位相当隆显。更何况笼络刘昶的同时,在拓跋君主来看,刘昶为宋文帝之子,血统高贵,这门亲事也是风光的。可是,对于彭城公主来说,这个婚姻会有多少幸福呢?事实上刘承绪早死,彭城公主应当并无子女,可能就回到皇宫里居住了。

正当盛年却成了寡妇的彭城公主,可能还颇有吸引力。所以孝文帝的冯皇后希望她嫁给自己的弟弟冯夙,孝文帝也同意了,可是公主看不上冯夙。《魏书》卷一三《皇后传》:“是时,彭城公主,宋王刘昶子妇也,年少嫠居。北平公冯夙,后之同母弟也,后求婚于高祖,高祖许之。公主志不愿,后欲强之婚。”理论上说,既然孝文帝同意,冯皇后是可以强迫公主与冯夙成婚的。公主如果不采取非常举动,不能举出坚强的理由,就不得不嫁给自己绝不中意的郎君。被逼到绝境的彭城公主做出冒险举动,主动卷入到异常复杂的宫廷内争当中。“有日矣,公主密与侍婢及家僮十余人,乘轻车,冒霖雨,赴悬瓠奉谒高祖,自陈本意,因言后与菩萨乱状。高祖闻而骇愕,未之全信而秘匿之。”这是太和二十三年(499)春二月的事情。公主秘密离开洛阳,赶到孝文帝在悬瓠的大营,向皇帝哥哥检举皇后在宫中与人奸乱的事情,并“自陈”不愿嫁给冯夙的“本意”。恰好孝文帝又从别的渠道获得了冯皇后在宫内的情报,遂有废后之举。公主达到了目的,这门婚事自然无疾而终。而此时距离孝文帝之死,只有两个月了。如果联系当时洛阳宫廷内外的复杂局势考虑,很难认为冯皇后之废死,不是出于洛阳不同政治集团之间激烈斗争的结果。如果真的存在针对冯皇后及其政治集团的某种阴谋,那么,可以肯定地说,彭城公主是其中非常重要的一环。也许她参与这一阴谋,逃避她不情愿的婚事就是一个主要动力。如果并不存在这样的阴谋,那么彭城公主的举动就更显得勇敢而别具光彩了。

这里存在着史料释读的问题。上面所引《皇后传》数语,中华书局标点本是这样标点的:“公主志不愿,后欲强之。婚有日矣,公主密与侍婢及家僮十余人,乘轻车,冒霖雨,赴悬瓠奉谒高祖。”中华本《北史》卷一三《后妃传》同。按这个标点,公主与冯夙成婚在前,前往悬瓠揭发冯皇后在后。可是刚刚说了“后欲强之”,怎么突然就“婚有日矣”?如果已经成婚,为什么不见有离婚的记载?史料提到公主,都说是“刘昶子妇”,未见有提及冯夙者。所以我认为中华本的标点是错误的。《资治通鉴》卷一四二载此事,迳作“公主不愿,后强之。公主密与家僮冒雨诣悬瓠”云云,显然并不认为曾经成婚。

这以后的史料提到公主时,就不再提彭城公主,而是陈留公主了。为什么会有这个变化?我猜想这个变化可能发生在孝文帝时期。刘昶于太和二十一年死于彭城,这可能是公主避讳彭城而改称陈留的原因。也就是说,当公主冒险前往悬瓠时,她已经改为陈留公主了,只是史料沿用旧号而已。《魏书》卷九四《刘腾传》叙悬瓠事,即称陈留公主。

孝文帝死时,陈留公主最多也就三十出头,守寡好几年了。前面引《南齐书》卷五七《索虏传》:“(王)肃初奔虏,自说其家被诛事状,(元)宏为之垂涕,以第六妹伪彭城公主妻之。”照这一记载,孝文帝在世时就把陈留公主嫁给王肃了。可是根据北朝史料,孝文帝死之前的两个月,陈留公主还在“嫠居”,几乎嫁给冯夙;接下来的两个月,孝文帝内肃宫闱,外征萧齐,终至病死道中,哪里有时间再给这个妹子安排婚事?显然是南朝人传闻失误。据《魏书》卷六三《王肃传》,宣武帝即位后,王肃一度陷入政治麻烦,危机消除后,“诏肃尚陈留长公主”。

王肃出于南朝第一高门琅琊王氏,其父王奂在萧齐内争中被杀,诸子大都被害,王肃于太和十七年(493)仓惶北奔入魏,时年三十,正当壮年。以王肃的门第和学养,当然立刻受到孝文帝的破格优遇。陈寅恪先生在《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中,对于王肃入魏后帮助北魏改革典章制度,给予高度评价,视为里程碑式的人物。王肃在江左原有妻室,但是北逃之时,匆匆不能相携,到北方就成了单身汉。据《建康实录》卷一六《魏虏传》:“肃初为道人奔虏。”就是说,王肃逃亡时是作僧人装扮的,大概南北边境上僧人出入比较自由。可是装扮僧人毕竟不是真正出家,王肃到北魏以后,自然就回归俗装,也就是要过世俗人的生活了。另外建立家庭,已是无可避免。

从史料时序看,王肃尚陈留公主,在宣武帝景明元年(500),这一年王肃三十七岁,陈留公主三十三岁左右。从王肃的位望才具看,陈留公主这次婚姻要远远好于她的第一次。然而,幸福的日子并不长久,不超过一年半。王肃在洛阳受到排挤,出掌对梁战事的东南前线,旋于景明二年(501)七月病死寿春。陈留公主似乎注定无法获得一个稳定的、长久的、幸福的婚姻。

就在这短暂的婚姻之中,也发生了复杂的问题。王肃留在江左的妻女,历经千辛万苦,也来到北方。《魏书》卷六三《王肃传》:“(王肃子)绍,肃前妻谢生也,肃临薨,谢始携二女及绍至寿春。” 谢氏是谢庄的女儿,出身高贵,夫家罹难,她没有灰心,而是立志要携带儿女,千里寻夫。《洛阳伽蓝记》卷三延贤里正觉寺条,述其事最详:“(王)肃在江南之日,聘谢氏女为妻。及至京师,复尚公主。其后谢氏入道为尼,亦来奔肃。”谢氏出家为尼,显然不是出于宗教情怀,而是借此寻得机会北逃,这和六七年前王肃假扮僧人一样。但是她在寿春见到的王肃,已经有了名分地位不可撼动的妻子。向往已久的夫妻欢聚,变成公事公办的拘谨见面。这对于王肃、谢氏和陈留公主三人来说,都是异常沉重的。根据《洛阳伽蓝记》,出自书香世家的谢氏决定向丈夫表白心迹,可能见面的机会已经很难得到,所以她就写了一首五言诗给王肃:

“本为箔上蚕,今作机上丝。得路逐胜去,颇忆缠绵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