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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纪之交中国古史研究的回顾与前瞻侧记

2013-01-08

众所周知,先秦时期史料颇为缺乏。早在春秋时期,杰出的思想家孔子即曾慨叹夏、商时期文献不足:“夏礼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礼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文献不足故也,足则吾能征之也。”[8]正因为此,极度贫乏且又颇需进一步辨析的史料对于古史研究来说就显得颇为重要。梁启超对此曾有过论述:“史料之为史之组织细胞,史料不具或不确,则无复史之可言。”[9](p40)“时代愈远,则遗失史料愈多,而可征信者愈少”[9](p41)。徐中舒对此领会更深。早在20世纪30年代,他曾撰写《商周史料考订大纲》作为北京大学历史系授课的讲义。他还曾著文指出,“史之良窳率以史料为准,史家不能无史料而为史,犹巧妇不能无米而为炊”[10]。徐检讨殷、周之际历史,即善于“据新旧史料而为抉择,贯串,证明之”[10]。先生将纸上史料与地下史料相互证明,故所作结论多信而有征且富有新意。

徐不仅重视史料之收集,而且还善于借鉴乾嘉学派科学批判的方法,对各种真伪史料进行科学的爬梳整理和条分缕析,故所作结论多以坚实可靠的史料作为支持,从而做到持之有故,言之成理。他非常赞赏清代乾嘉学派学者在这方面所取得的巨大成就,指出他们“对于澄清汉、唐以来的伪先秦史谬误作了大量的工作,不少微观研究颇能揭露历史实际,堪称独步千古。可以说,他们已经自觉不自觉地运用了批判的科学方法”。[11]他在《夜郎史迹初探》一文,考订出《后汉书·西南夷列传》关于滇王的记载存在着析一为二的严重错位。他认为,庄豪与滇王庄蹻本是一人,而范氏不察,强为分别,于是庄豪滇王之外,又有一庄蹻之后的滇王。尤有甚者,更于滇王下系以“元封二年武帝平之”之说,一错再错。徐指出,豪原为蛮夷酋长强大有政而未受王朝封号者的统称。[12]从音韵学考察,豪、蹻古同在幽部,蹻即豪之音转。“先生之见,前无古人有知,连乾嘉学派巨著《二十二史考异》、《十七史商榷》及《二十二史札记》均无论及”[13]。正因为此,徐中舒对诸多历史问题的考察均建立在坚实可靠的史料基础上,创新见解也往往破壁而出。

(二)古史多重证法。历史学是一门综合性学科,涉及的方面至为广泛。它与文学、哲学、文献学、考古学、文字学、民族学、民俗学等学科都有着密切的内在联系,所以马克思和恩格斯说:“我们仅仅知道一门唯一的科学,即历史科学。”[14]在古史研究的方法上,徐中舒不但继承了王国维首倡的古史二重证据法,并且还在此基础上将其发展为古史多重证据法。他在古史研究过程中,经常使用相关学科的丰富资料及研究成果,其大量论著本身就是相关学科的研究成果。尤其由于近代文化人类学的长足进展,“用边裔民族的资料阐发古代社会发展的实际情况,同样成为研究古代历史的重要途径”[15]。他说:“我们认为要在前人的基础上对先秦史的研究有所突破,求得先秦历史实际及其规律,要彻底的平反汉代的先秦伪史,要在世界汉学热潮中居于领先地位,治史方法应该有所改进。传统的专治文献的方法,显然已经不能适应新的形势,必须将宝贵的大量的考古出土材料加以充分利用,并和文献资料结合起来,同时作为‘社会活化石’的现存民族的调查以及民族史志,也应予以重视,这些都是十分有用的参考资料。”[11]徐在研究古史时往往将历史文献记载与考古学材料加以印证,并进一步联系民族学、人类学、民俗学以及落后民族相同阶段的情况进行比较,尤其注意从二十四史的“四夷传”中撷取大量材料,同时对有关学科进行综合性的研究,重视一些边缘学科的讨论。他和唐嘉弘合撰的《论殷周的外服制——关于中国奴隶制与封建制的分期问题》(载《人文杂志》增刊《先秦史论文集》,1982年)即将殷代四服制同辽代指定服役制度进行比较研究,从而使这一颇为令学术界棘手的问题迎刃而解。徐的《论商于中、楚黔中和唐宋以后的洞——对中国古代村社共同体的初步研究》(载《四川大学学报》1978年第1期)把视野扩展到整个西南地区,对一般人弄不清楚的洞的概念作了新的解释,认为洞是西南少数民族地区的农村公社,从古代一直延续到明清。“由于理论事实兼备,说服力强,解决了学术上长期没有解决的问题。西南地区一些民族史工作者认为,这是创造性的收获和发现”[13]。徐对古史多重证据法的倡导和娴熟的运用,是古史研究方法论方面的重大突破,它“无疑会有助于体现历史本身的完整性,使理论基础更坚实,说服力更强,并进一步提高了古史研究的科学性”[2]。

(三)博涉与专精相结合的治学原则。博涉之学是我国传统的读书治学方法。清代乾嘉学者更是“以博学为先”[16]。因为考据学涉及文字、音韵、训诂、天算、地理、名物、典制、乐律、金石、职官以及目录、版本、校勘、辨伪、辑佚等学,它们之间相互关联,交叉运用,非博学多识,则很难达到目的。先秦古史的研究同样如此。因此,徐中舒研究古史非常强调博学,他不仅在文学、文字学方面具有精湛的修养,而且还能够娴熟地运用考古学、民族学、社会学、文献学、工艺学乃至古代自然科学等诸多学科领域的知识,充分注意到诸多学科知识之间的联系,故徐中舒古史研究的范围颇为广泛。其所著《耒耜考》(刊《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第2本第1分,1930年。《农业考古》1982年第1、2期重刊)、《殷人服象及象之南迁》(刊《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第2本第1分,1930年)、《弋射与弩之溯源及关于此类名物之考释》(刊《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第4本第4分,1933年)、《古代灌溉工程源起考》(刊《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第5本第2分,1935年)等文,往往既有史料之论证,又有科学原理之阐发,均充分反映了徐先生博学多识,不囿一隅,古今贯通的治学原则。

徐中舒研究古史和古代学者一样,也并非一味地嗜博求多,而是在此基础上更求专精。他曾强调做学问“切忌在学习之始就把基础学习的面铺得过宽过大,盲目地去追求所谓的博。反造成学习重点不突出,知识不系统,不扎实,精力分散,结果是事倍功半,甚而一事无成,造成时间精力的极大浪费”[15]。综观徐中舒的学术研究成果,不难发现,其主要集中在先秦史、明清史和古文字学等学科,这充分体现了他在读书治学过程中始终将博涉与专精的读书治学原则有机地结合起来,并使二者达到协调与统一。

徐中舒的学术思想及实践在一定程度上可以折射出20世纪中国古史研究发展轨迹的一个侧面。因此,深入研究徐中舒的学术思想对于我们回顾和总结20世纪中国古史研究所取得的成就及目前存在的若干突出问题,展望未来中国古史研究的发展大势颇有启发和参考价值。

20世纪的中国古史研究取得了一系列令人瞩目的突破性成就。王国维古史研究的“二重证据法”的运用,顾颉刚“层累地造成的古史”观的提出,对于古史研究的方法的更新及创立科学的先秦史研究方法与先秦史料学,无疑都具有至关重要的作用。与此同时,随着殷墟发掘工作的陆续展开,田野考古学真正成为广义历史学的一个组成部分,新的地下资料的发掘为古史研究开辟了更为广阔的前景。董作宾贞人说及甲骨文断代10项标准的提出,胡厚宣对甲骨文和殷商史的研究均具有开拓之功,不仅为以后的商史研究奠定了基础[17],而且标志着古史研究进入了一个通过田野考古发掘获取新史料以及对新史料进行缜密的、科学的分析的新阶段。在该阶段中国社会史研究开始兴起,其中对中国是否经过奴隶制阶段及亚细亚生产方式等重要理论性问题的论战,一直持续到新中国成立后,迄今仍为学术界高度重视。

新中国建立后,古史研究受到了相当程度的重视。除去“文革”十年由于政治因素的干扰,古史研究无法正常进行外,中国古史学界集中讨论了古史分期问题,后来相继出版了不少通史性著作。与此同时,顾颉刚对《资治通鉴》、二十四史的点校,尤其对《尚书》的整理与研究,把校勘、训释、译述、考证有机地结合起来,体现了《尚书》整理的新水平,对商周史的研究作出了新贡献。陈梦家《殷墟卜辞综述》是半个多世纪以来第一部全面系统总结1899年以后甲骨文发现、研究的成果,被誉为“百科全书式”的甲骨文综合性论著。由郭沫若主编、胡厚宣任总编辑的甲骨学集大成之作《甲骨文合集》,“对八十年来甲骨学资料进行了一次大规模的清理和总结,从而推动了对龟册骨书、语言文字、商代社会历史和整个中国文化史的研究,意义非常重大”[18](p15)。此外,丁山《甲骨文所见氏族及制度》、唐兰《西周青铜器铭文分代史征》、杨宽《战国史》、金景芳《中国奴隶社会史》、赵光贤《周代社会辨析》、孙作云《诗经与周代社会研究》及王玉哲《中国上古史纲》等一大批高水平学术著作的陆续出版,标志着中国古史研究队伍和机构逐步扩大,中青年学者继往开来,学术研究日趋活跃,一批学术新人脱颖而出,一些专题性研究的古史专著如雨后春笋般出现,从而不断推动中国古史研究向纵深方向发展。

然而实事求是地讲,目前的古史研究也存在若干突出的问题。其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一)缺乏实事求是的科学态度。古史研究同其它学科的研究一样,应有实事求是的科学态度,运用历史唯物主义的历史研究,必须反对“极其混乱和武断的见解”,而应“为一种极其完整严密的科学理论所代替”[19](p443)。恩格斯也曾说:“即使只是在一个单独的历史实例上发展唯物主义的观点,也是一项要求多年冷静钻研的科学工作……说空话是无济于事的,只有靠大量的、批判地审查过的、充分地掌握了的历史资料,才能解决这样的任务”[20](p118)。这告诉我们,古史研究必需在正确的理论指导下,凭客观存在的事实详细地占有材料,并注意对材料进行科学的批判。总之,古史研究应当具有实事求是的科学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