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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口述史学浅谈

2013-01-08

近代中国变革需要新史学,大兴疑古之风,新学与旧学形成强烈冲突,其中也包括迫使新人在史学研究方法上探求突破,去搜寻新史料。梁启超先生就曾以狂飙言论横扫史学界,他写道:“历史的目的在将过去的真事予以新意义或新价值,以供现代人活动之资鉴。……吾人做新历史而无新目的,大大可以不做。”[④]在他著的《中国历史研究法》一书中,将史料分类,有一类正是“传述之口碑”。其解释为:“采访而得其口说,此即口碑性质之史料也。”[⑤]梁先生是针对中国传统史学界的“四蔽二病”而言,它们是:“一、知有朝廷而不知有国家;二、知有个人而不知有群体;三、知有陈迹而不知有今务;四、知有事实而不知有理想;五、能铺叙而不能别裁;六、能因袭而不能创作。”[⑥]在本世纪初,这种言论自是有理也有力,但在理论上则不足,因为作为史学工作者,如果将这“四蔽二病”反过来,知道了原先不知的“有国家”、“有群体”等等;反对原先知道的“朝廷”、“个人”等等,中国史学的进步依然很难说,毛病依然存在。本世纪的中国史学实践就是明证,恰如顾颉刚先生自述那样:“我常说我们要用科学方法去整理国故,人家也就称许我用了科学方法而整理国故。倘使问我科学方法究竟怎样,恐怕我实知的远不及我所标榜的。”[⑦]此话中有他自谦之意,但也是他的实际感叹。问题就出在普遍存在的理论与实践的脱节上,空头理论家的空话太多,而实践者往往受制于“理论家”,实践所产生的“真知”被自封的理论所禁锢。

中国史学的问题,文学家鲁迅也曾写过:“历史上都写着中国的灵魂,指示着将来的命运,只因为涂饰太厚,费话太多,所以很不容易察出底细来。正如通过密叶投身在莓苔上面的月光,只看见点点的碎影。但如看野史和杂记,可更容易了然了,因为他们究竟不必大摆史官的架子。”[⑧]而史学家翦伯赞则说得更明白:“政府的文告是最不可靠的史料,因为历代的统治者,都是满口的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好话说尽,坏事做完;但是有了琐言一类的杂史,则民间言语,亦获记录,而此种民间言语,则最为可信。”[⑨]翦教授把政府文告和民间言语绝对地对立,这恐怕过分了一点,关键还是具体的真实性。所以笔者比较注意姜蕴刚教授的一段话:

“古史固然是由于传说得来,便是现代史乃至新闻材料,也都传说的。司马迁的最好史料是‘吾如淮阴,淮阴人为余言……’(淮阴侯列传赞)等,固是传说;而现在成都正在闹米荒问题,米荒的真正的内容怎么样,也多半是传说的,因为政府堂堂皇皇的布告着说米荒是由于四川人民之囤积不售,而人民则又说是由于政府中人之收买操纵。两者都由于传说,所以甚为含混。要是将来有人作史而根据这些传说,甚至以为实录的无过于当日报纸登载的新闻消息,则就无法明了这段史迹了。……因此若真要明了真相,恐怕还是如何去采择传说了。传说毕竟还是历史的动力,历史的存在还是依存于传说。”[⑩]

今天的时代向历史学提出了更迫切的要求:要求解决大量过去没有探索过的问题;要求面对现实而追索过去根由;要求更充分地体现各种人群的特征;要求内容更翔实、更生动、更能从多方面说明或探索历史因素;要求不单有固定的、死的史料,还应当寻找活的、可能不稳定的、但远非死资料所能代替的史料;要求历史学者不单会在书房中寻找书本里的言外之音,还应该会田野作业,以丰富的多学科知识作武装,从书本以外抢救新史料;还要求历史学者在历史与现实之间作更密切的有机联系,依靠现代科学工具,同时又抵制外界非学术性的利诱。等等。总之,社会和读者都向历史学者提出更科学、更迫切又更基本的要求。

现实明摆着与要求的距离相当远,中国史学相当部分落在历史的后面太远了。就以近年十分热门的中国文化史研究来说,大家很容易就看到:介绍外国文化理论多;介绍中国传统文化概念多,(并且多是在50年前就介绍过的概念);而实实在在描述中国文化实况的书则太少,在文化理论方面则还没有达到50年前黄文山教授的水准。为什么一些浅薄的抄袭反能够哗众取宠?原因之一,正是认真地收集第一手中国文化状态,并能够客观地描述出来的基本工作很少人去做。人人都知道了解文化基本状态的重要性,人人都希望别人去提供调查,但很少人想到自己的研究方法有大缺陷,自己去下决心在史学上搞田野作业罢了。

三、口述史学的重要性

时代对当代史学者提出新的迫切的要求,当代世界上许多历史工作者早已注意到了,并且纷纷在各自领域内探索新方法。口述历史方法就是其中一种经过验证的好方法,并且早已有一大批研究成果。例如美国,早在1938年,芮文斯(A·Nevins)教授就提出了创议并进行了研究,终于在1948年录音机商品化并有了雄厚财力以后,展开了大规模的收集与研究。到70年代形成高峰,有研究和收集口述史料的机构300多个,有口述史协会(OHA),协会的刊物为《口述史评论》,协会还出版《口述史书目》以及大量口述史书,其中包括有关口述史学方法及理论的各种书籍,并保留和整理了大量涉及许多方面的口述史料。在欧洲各国也有相似的团体和成果,口述史学成为历史学界承认的一门新分支。日本也有类似的成果,他们使用在民俗学、社会学、生活史、女性史、技艺史等方面特别多,以日本民俗学之父柳田国男的早期工作为代表,其代表作为《远野物语》(明治42年)。70年代日本出版了许多口述史书,例如:《被差别部落的传承和生活—信州的部落·古老闻书》,柴田道子著;《证言米骚动》,北日本新闻社编;《新编我的昭和史》;《三十五年目的被爆者》;《花岗事件的人们—中国人被强制的记录》,野添宪治著;《闻书—丹波的庶民史》,奥谷松治著;《啊!野麦岭—制丝女工哀史》,山本茂实著;《民众的座》,思想的科学研究会编;《海女》,濑川清子著;《生女的痛哭》,广田知子著;《日本的放浪艺》,小泽昭一著;《我是盲女》,大山真人著;等等。另外在1993年9月3日的日本《每日新闻》报纸上,介绍了国会图书馆公开解密的10个人的录音带,其中有町野武马大佐在1961年口述的“张作霖爆死事件”、牟田口廉也中将在1963年口述的“卢沟桥事件”、藤山爱一郎在1981年讲的“日中关系”等。由新加坡政府管理的新加坡口述历史馆,也工作几十年了,其中有工作者20多人,访问了1千多人,收藏有录音带1万多盒,出版有《新加坡先驱人物口述历史访谈目录》(1984年)、《新加坡多元种族社会》(1989年)、《口述历史手册》(1988年)等。

现代最早搞中国口述历史的专家,是美籍华人唐德刚教授,他从1957年开始参加美国哥伦比亚大学中国口述历史学部的工作。他完成的《胡适口述自传》、《李宗仁回忆录》、《顾维钧回忆录》等书,在全世界发行百万册以上。他对口述历史的见解是:“所谓口述历史并不是一个人讲一个人写就能完成的,而是口述部分只是其中史料的一部分而已。一般而言,大学者的口述史料大概有百分之五十、六水;非学术人士的口述史料只有百分之十五、二十左右。……口述历史是活的史料,其他史料是死无对证的,口述历史可以慢慢谈,慢慢问,可以加以补充改正,而其他历史就不能如此。”[①①]这是他的经验之谈,可惜不能作为定义用。台湾的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在郭廷以教授领导时,接受了胡适先生和唐教授的建议,拟定了一个口述历史的访问计划,“其目的在广泛搜集当代人物的有关史料,为民国史留一忠实而深入的纪录,并备将来之研究”。[①②]此计划从1959年12月开始执行,至1972年9月,由沈云龙先生负责,访问过70余位重要人物,一般每人谈话几十次,皆录音和整理成记录稿。此事成为该研究所当时一项重要工作,整理稿则从1982年开始,以《口述历史丛书》形式发表,到目前已有30多本出版。该所于1984年1月26日又成立口述历史组,继续新的访问工作,累计受访者已达160人以上。他们还在1989年10月出版不定期杂志《口述历史》,企图成为“中国口述史学”的公开园地。他们的近况由于联系中断,难以详述。总之,在台湾的口述史学,由于近代史所的牵头而得以形成和发展,他们一般采用美国式工作程序,以重要人物为访问重点,已经积累了30多年工作经验,收集到大量录音及记录稿。相比之下,我们内地虽有了一些零星的口述历史整理,但尚无系统的工作计划和措施;虽有了一些热心的口述工作者,但缺少一个牵头的学术机构来安排;而更主要的是口述史工作经费匮乏。(据说在美国,整理完成一盒录音带的平均费用是100至500美元)

开发口述史学,是对死资料研究的一种互补。口述史料的重要性决不在文献档案以下,而且是档案中的一种。当前更因欠缺过多,而形成“抢救”活史料问题!回忆60年代初始,全国政协周恩来主席呼吁老人们写下自己亲历、亲见、亲闻之事情,遂产生大量回忆录,以《文史资料选辑》名称发表了100余部。限于当时情况,绝大多数回忆录的书写过程,没有历史工作者参加,而且主题内容有限定。到现在,了解20世纪前半叶中国的老人多已风烛残年,此时不“抢”,更待何时?笔者就经历过,两天前的约会,因老人去世而作罢。而且,许多老人愿意把经历介绍给年青一代,其中不少人是不愿意动笔而愿意讲述。那么,只有依靠科技设备和访问者合作,才可能获得活史料。还要注意一点,现在有一些创作者,以老人为居奇可用的材料,编创一些像历史的小说体传记。例如茅以升院士在1985年告诉笔者:现在有一本写他的书,书中的茅以升讲了不少他自己没有讲过的话。本来口述文学在中国是相当发达的,但它与口述史学范畴不同,历史的真假在史学中是不容混淆的,假得再合理也不能够算是真的。

总之,中国口述史学的展开和研究,已经急迫地提到日程上了。我们应该承担时代的责任,不能再假装视而不见,更不能等待外国人来代替我们完成此项任务。

笔者采用口述历史方法已经十几年,在国内走访过80岁至100岁老人近200人,整理录音,拍摄照片,经费自筹,设备是朋友赠送。今年完成一部口述史书:《早年留日者谈日本》,起因是1993年笔者在日本客座研究时,深感中日间理解之困难。回国即向早年留日前辈18人请教,将其中14人的录音整理出来成为此书。显然,笔者的访问计划与前述台湾近史所的计划有一点较大的不同,即不是以人物生平为中心,而是以研究主题为中心,请不同的人来谈同一个有意义的主题。笔者这样做的原因很简单,是经费严重短缺而逼出来的办法,不过这办法颇有特色,很适用。

四、口述史学的基本方法

口述史学的方法是一种生动的综合方法。对于每一位有志者来说,需要在基本训练和认识观念方面进行综合培训;在准备、进行、整理、著书等各个阶段,需要掌握不同的条件与因素,以对应不同的难点;尤其在与受访者进行录音谈话时,文化修养和聪明的头脑会起到关键性的作用,得到惊人的效果;还有,对工具的运用也有多种技巧。可以说,当你决定尝试用口述方法时,你已经开始冲破传统方法的拘束,已经在进行严肃的分析和勇敢的探索,值得在笔记中记下来了。笔者曾经听某人说过:“中国口述历史还没有提到日程上。”这是一种遁词,是懒汉的时间表。笔者也曾经见人写过,说是搞口述史学的人,要具备五大条件:(1)基本的史学素养。(2)足够的近代史知识。(3)写真传神的大手笔。(4)绣花针的细密功夫。(5)大刀阔斧的远大识见。这几条可是够吓人的,笔者要是在做这项工作之前看见,恐怕就会不敢干口述历史工作了。倒是如果将时间先后反过来看,即通过搞口述史,在这五方面都会有长足进步,我是愿意自我作证的。

口述历史工作者除了有明确的思想性以外,还要运用复杂又细致的组织技巧。组织者—访问者—受访者—研究者,要从众多因素的配合中争取得到最佳收获,绝非容易成功之事情。组织者必须能够判断口述史主题和访问范围,还要进行筹集资金及管理工作。例如一个有意义的、有可读性的、可操作性的主题,也并不是一想就来的。组织者在主题范围内,要安排对访问对象的了解和制订访问计划,还需要申请和控制适度经费,约集访问者,配备设备,对访问的事前训练,访问中的资料管理,对录音的文字加工等一系列工作,组织者都必须照料到,任何一个环节出差错,都会严重影响工作进程,其中包括对知识产权的法律安排;访问者需要热情又实在,有训练的头脑及配备现代工具,在精神上和身体上都要准备吃苦头;受访者一般年龄偏大,事情较多,干扰因素也偏多,所以应该做好谈话的精神准备。又由于受访者回顾经历时,往往会受到事后经历的影响,使原来事情增加了变形的色彩。因此,当受访者与之谈话时,访问者警惕不要被动陷入受访者的变形观念中,但也不能够与受访者形成语言上的大冲突,这无疑是对访问者的更高要求,因为他是谈话的主导者;整理者及研究者在访问结束之后,利用宝贵的录音和相片,配合文字史料及遗物,将录音的声音提炼升华成口述文字稿,这是一种艺术性的工作,要将重复多余的言语删去,要处理好谈话中的矛盾不妥处,要处理好谈话与文字史料间不一致的地方,既要保留受访者谈话特色,又要文字通顺;最后写成文字稿形式的口述史料,再经受访者审查签名同意,就可以为研究者使用或者编辑公开发表。以上各个环节,如果没有“十年磨一剑”的精神和合适的方法,恐怕是难以成功的。这些相关人士如想完满成功,最重要的是密切合作和严格的工作程序,因为调动不同资历的老人为一个访问主题而向你“口吐真言”,这本身就说明工作的难度和乐趣,其间很大程度是依靠访问者的准备和现场的表现。

五、中国口述史学目前的困难

经过70年代国际上口述史学的发展高峰后,目前国际口述史学是进入轨道的平静,他们抱怨的是录音太多,多到了难以整理出其中有用的部分。

笔者在1989年曾著文:“中国口述史学刍议”,[①③]呼吁将中国口述史学安排进国家研究计划中,并希望至少有一个学术机构出面来承担。但是很遗憾没有得到回应。1995年笔者又写了两个申请报告,也是如石沉大海。

国内学术界中一些人对口述史学各有各的看法,有兴趣尽管谈,象彭卫、孟庆顺、沈固朝等先生都发表过言论,关心中国口述史学发展的可行性,还提出不少方案,涉及社会史、生活史、妇女史、心理史、民族史、戏曲史等等方面。他们希望通过讲述中国口述史的重要性来呼吁别人做此项工作,而笔者略有不同之处就在起而行,从几个迫切的主题展开口述访问工作。

目前国内热心的探索者太少,这恐怕与我们的学风有关系。学术界中坐而论道的学者颇多,评头论足的也不少,深受门户派别、官位职称的干扰。要想认真尝试田野作业与书斋作业相结合的实践,用一用口述方法,尚非易事。因为只有历史才永远承认这种辛苦劳累的价值。

其实很多人都明白,中国口述史学目前的关键困难,是缺乏经费。至于愿意进行中国口述史的朋友们,肯定都不会在没找到经费前就去开展工作。但是,无论如何,都不要做昧良心的口述史。因为不管多少钱,都不能够改变历史的真实性。中国传统有一种“刀笔吏”,总想把出钱人描绘成不食人间烟火的活神仙,只有大优点,顶多再附点小缺点。其实神仙没血没肉,在历史上从没生存过,谁要学习?口述史工作者的头上是悬着真理之剑,责任重大,其成果是要对人类历史负责的。

①见托什的文章:“口述的历史”。译文载《史学理论》1987年4期,P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