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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宝”的再认识之探析

2013-01-08

至于国外学者,也多持类似看法。例如,八十年前,著名的美国汉学家劳费尔(Laufer)曾对“萨宝”作这样的定义:“在西安负责波斯宗教之事务的官员的称衔,该官职可以追溯到火祆神祠设立的时代,约在公元621年。”[7] 尽管汉文资料清楚揭示,“萨宝”之职并不限于西安(古之长安)一地,并且其始设年代也远在唐初以前,但是劳费尔此语足以表明,他断定“萨宝”乃是纯粹的祆教教职。

然而,也有少数学者对“萨宝”一职的纯粹宗教性提出过质疑,较早者当是日本学者藤田丰八。他说道:“根据以上略说伊兰系诸国(尤其是祆教流行者)与北魏之关系观察,予辈对于萨保(萨宝)一名,是否为伊兰语之对音,更是否为祆教之教长,不无可疑焉。……又观隋、唐间萨保府之官制,据《隋书·百官志》及《通典·隋官品令》,中央雍州有萨保,地方诸州,胡人二百人(户)以上居住之处,有品等较下之萨保。就此‘胡二百户已上’一语观,不仅为宗教之事,当更职掌胡人统治一切之事务也。……若是以观,文武百官中之萨宝府长官之萨宝,终难单以宗教上之首长目之也。……实质伊兰系之民族,即刑事上之裁判等,亦于祆祠内行之,此事可据《隋书·西域传》‘康国’条载:‘有胡律,置于祆祠,决罚则取而断之。’即了然矣。可见旅居中国内地者,置萨宝府于祆祠内,以萨宝为首领,而行一般民刑上之事务。如是而观,最初为唐代,(隋代亦同)置萨宝府于祆祠内,府中除祆正、祓祝外,复置文武诸官,其事可以明矣。”[8]

而近年的中国学者,也有持类似观点者。例如,姜伯勤对此有一段颇为合理的考论:“萨宝府首先是一个政事机构。……其职务其实是伊兰系胡户聚居点上的一种政教兼理的蕃客大首领。由于萨珊波斯社会中教士为四大社会等级中的第一等级,昭武九姓粟特诸国祆祠有审判权,故颇有政教结合倾向。故作为‘大首领’的萨宝兼理民事与宗教也就顺理成章了。因此,从严格意义上讲,萨宝是大首领而不是单纯意义的教职。”[9]

事实上,此前的学者对于“萨宝”是否为纯粹的宗教职务一事,并未予以很大的关注,有时即使有所辨说,也只是顺便提及(如上文所引者),迄今似乎未见专门对此论考的文章。相比之下,对于“萨宝”之语源,却讨论得更为热烈一些。大体而言,有如下几种说法。

较早的一种观点是认为“萨宝”乃是叙利亚语“sâbâ”的音译,义为“长者”。例如,戴孚礼(Deveria)持此说,伯希和(Pelliot)则从之。[10] 此说在当代不乏赞同者,例如,龚方震便倾向于这一说法,他在谈及《法显传·师子国》之“其城中多居士长者萨薄商人”一语的句读问题时,说道:“此名似应读成‘城中多居士、长者萨薄、商人’德微里亚(Deveria)之说较可取,他以为萨薄是叙利亚语Saba(长者)的音译。所以我们认为可读成‘长者萨薄’;古代中东的村落都由saba来管理,我国景教碑叙利亚文诸僧名录中有一僧西蒙(Simeon),他的职称就是saba。为什么师子国中会出现这一叙利亚语名称呢?也可能是一些叙利亚人东来贸易时,一部分人在师子国留了下来,就是《法显传》中所说的‘诸国闻其土乐,悉亦复来。’”[11]

另一种看法是将“萨宝”视作中古波斯语“šaθ-pāv”或“xšaθ-pāv”,而该词又可追溯至古波斯语xšaθra-pāvan”。[12] 其意思是“地区的保护者”,即,xšaθra义为“权力”、“领地”,pāvan义为“保护者”。此词的梵文同义词为kşatrapa,乃是“总督”之义(现代英语中的satrap即源于此)。此说的倡导者为劳费尔,但是鲜见响应者,尽管就它与“萨宝”的对音而言,还是比较吻合的。

现代学者比较普遍接受的一种说法是,“萨宝”源自梵文的“sārthavāho”,义即“商队之长”或“商主”,且和见于佛经中的“萨薄”乃是同名异译。藤田丰八首倡其说:“至此,予辈以为萨宝(即萨保)不外即梵文sārthavāho对音也。在《贤愚经》(一曰《贤愚因缘经》)中,有萨薄一语。……在此,中国译文中,见有萨陀婆诃之‘商主’说明,盖不外乎梵文之sārthavāho也。然则萨薄即萨陀婆诃之省略,其为sārthavāho(即商主)之音译,殆无疑义可言。……普通译sārthavāho为商主,乃‘队商之长’或商贾之义也。原来,此语由sārtha与vāha(vāho)之二语相合而成。Sārtha者,乃商贾或巡礼旅行之一队,乃队商、兵队、群众等之意,即有权力或有富力之谓也。Vāha(Vāho)者,即引导之意。然sārtha为商主或富商,今犹存于Urdu语中。是以予辈以为萨宝或萨保,不过为此萨薄之一种异译耳。”[13]

当然,有的学者虽然并未否认“萨宝”之原义为“商队首领”,但却并不认为这一汉名直接译自梵文,而是译自粟特文“sārthavāk”。例如,谢弗(E. H. Schafer)说道:“在入居唐朝的外来居民中,来自伊朗的居民占有重要的地位,唐朝政府甚至专门为伊朗居民设置了‘萨宝’这个官职来监管他们的利益。萨宝(Sārthavāk)的字面意思是‘商队领袖’。”他在注释中则称:“‘Sārthavāk’是个粟特字,它显然相当于汉文的‘萨宝’。此据迪恩(Albert Dien)1961年2月12日的私人通信,而迪恩的说法则是根据贝利(H. W. Bailey)和其他一些学者的著作。”[14]

杨宪益曾经力排众说而独创新说,认为萨宝之语源即是印度神祇湿婆的梵文名Sarva:“我们又知道此后婆罗门教的主要支派湿婆崇拜自汉魏以至隋唐时代曾遍布中亚细亚,甚至波斯的东部人民亦信奉湿婆教,此有近世的考古发掘可资证明。在东方湿婆崇拜则远及于阗龟兹一带,如前所述在东方的湿婆崇拜当名为Sarva,此名当即这萨宝的原字,Sarva一名可湿婆又可指崇奉湿婆的僧侣,故此与中文的萨宝意义完全相合。Sarva译为萨宝亦合于唐代音译的原则。祆即天,故祆祠亦即天祠,天祠亦即婆罗门教,此有早期佛经及佛国记西域记等记载可以为证。”[15] 此说虽有独特之处,但似乎未见唱和者。

二.“萨薄”的剖析

在上文所引的“萨宝”语源的诸说中,“源自梵文sārthavāho”之说最为可取,而在汉文佛经中经常见到的“萨薄”一词便是“sārthavāho”的汉译名。所以,为了确定中原王朝之官职“萨宝”的真正职能,首先必须了解“萨薄”的具体含义。

1.萨薄是远程商团的首领

我们粗粗翻检一下佛经,便很容易得到一个印象:“萨薄”多是利用海道进行远洋贸易的商团首领。例如,《贤愚经》有一段文字描述道:

(王舍城之长者尸利苾提)即白和上:“先所见者,是何女人?”目连

答言:“汝欲知者,是舍卫城大萨薄妇。容貌端正,夫甚爱敬。尔时萨薄,

欲入大海,贪恋此妇,不能舍离,即将入海,与五百估客,上船入海。时

妇常以三奇木头,擎镜照面,自睹端正,便起憍慢,深生爱著。时有一大

龟,以脚蹋船,船破没海。萨薄及妇、五百估客,一切皆死。……”[16]

这里所言的萨薄“与五百估客,上船入海”云云,显然表明此“萨薄”是同船的“五百估客(=商人)”的首领。同经卷八的描述更为清楚:

(婆楼施舍城之豪富婆罗门尼拘楼陀之子大施)广行宣令,告语众人:

“我今躬欲入海采宝,谁欲往者,可共俱进。我为萨薄,自办行具。”于时

国中,有五百人,闻是令已,佥然应命。即办所须,克定发日。[17]

这里的“我为萨薄”一语,十分肯定地显示,“萨薄”乃是一种身份和职位,而在这段文字中,则体现为航海大船的船主以及这五百人的首领。至于“入海采宝”之语,不过是经海道进行远洋贸易的另一种说法而已,故这“五百人”也就是“五百商人”。

更有《佛说兴起行经》中的一段文字,清楚表明“萨薄”即是远洋贸易商团的“贾客主”:

佛语舍利佛:往昔无数阿僧祇劫前,尔时有两部贾客,各有五百人。

在波罗柰国,各撰合资财,欲严船渡海。装束已讫,解系张帆,便引而去。

乘风径往,即至宝渚。渚上丰饶,多有衣被饮食、床卧坐具,及妙婇女,

种种杂宝,无物不有。一部贾客主语众人曰:“我等以资财故,勤身苦体,

渡海至此,所求已获,今当住此,以五乐自娱。”第二萨薄告其部众:“此

间虽饶众宝,五乐、婇女、衣食无乏,不当于此久住。” ……第一萨薄闻

天女语已,敕其部众:……第二萨薄,还告其众:…… [18]

显而易见,引文中起初使用的“(第)一部贾客主”一名,即是下文的“第一萨薄”;所谓“第二萨薄”也就是另一部“贾客主”。所以,“萨薄”等于“贾客主”是毋庸置疑的。而这些“萨薄”即是商船的船主,也是十分明显的。

然而,也有少量例子表明,陆路队商的首领亦被称之为“萨薄”。下面所引者便是一例:

佛告阿难:乃昔久远,无量无数阿僧祇劫,此阎浮提,五百贾客,共

行旷野,经由险路。大山谷中,极为黑暗。时诸商人,迷闷忧愁,恐失财

物,此处多贼,而复怖畏。咸共同心,向于天地、日月、山海、一切神祇,

啼哭求哀。时萨薄主愍诸商客迷闷之苦,便告言曰:“汝等莫怖,各自安意。

吾当为汝作大照明。”是时萨薄,即以白氎自缠两臂,酥油灌之,然用当炬。

将诸商人,经于七日,乃越此暗。时诸贾客,感戴其恩,慈敬无量。各获

安稳,喜不自胜。佛告阿难:“尔时萨薄,岂异人乎?我身是也。”[19]

这里所言的萨薄,是佛的“前身”,并为五百贾客之首,显然没有疑问。而这一商团“共行旷野,经由险路”,则表明走的是陆路。

在上面所引的诸例中,萨薄率领的贾客都为数“五百”,显然不是一个真实的数字,而是佛经中通常用来指称数量较大的一个数字。亦即是说,作为“萨薄”,他所带领的商人,决不是寥寥数个,甚至也不是十多个,而很可能是数十个。至于其贸易行程,既然要“备船”而“入海”,则当多为远程的海外贸易,而非短途的国内贸易。即使经由陆路,如上例所示,商团走过中途的一个“大山谷”,也要“经于七日”,足见亦属长途贸易。尽管佛经故事多有虚构成分,但是其素材必定具备现实生活的基础,却毋庸置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