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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村体”之探析

2013-01-04

卢象升于崇祯十一年(1638)以兵部尚书率师力抗人犯冀鲁一线之清兵,战死于河北保定,九台是象升的号。牧友一作牧游,为堵胤锡之号,堵氏为南明诸政权重臣。西南桂王之永历朝得以立国,端赖其与何腾蛟的联合荆襄十三家军。堵氏劳瘁赍志而殁于广西浔州(今桂平),时在顺治六年(1649),永历纪元则为三年,与陈于泰同岁卒而迟后五个月,陈氏亡逝于该年六月。据此可知,吴伟业此《墓志铭》当作于顺治七年至十年之间,即出仕清廷之前。

《铭》文一派遗民声情,铭赞“与公为三”云云,直以卢、堵、陈并称“完人”,尤颂堵胤锡“嚼然不滓”,需知其时永历政权正力撑粤西及黔滇地域,此残明抗清军事集团到康熙元年(1662)永历帝朱由榔被吴三桂俘杀始告终结。所以,梅村编集时删削此文,应不是白惭非“完人”而系避嫌远祸,可以肯定,类若此《墓志铭》文字见删的必非少数。

稽考吴伟业此类颇见心迹的集外文献.足证其对自己未能为“完人”,“咫尺俄失坠”(卷9《送何省斋》)后的自愧白讼,并非伪饰讳过。由此而辨其《与子隙疏》,益能认同赵翼《瓯北诗话》所下的判语:梅村“仕于我朝也,因荐而起,既不同于降表签名,而白恨濡忍不死,蹋天踏地之意,没身不忘,则心与迹尚皆可谅”;“梅村出处之际,固不无可议;然其顾惜身名,白惭白悔,究是本心不昧。以视夫身仕兴朝,弹冠相庆者,固不同;比之白讳失节,反托于遗民故老者,更不可用年语矣”[3](卷。《与子隙疏》作于卒前不到一月,中云:

南中立君,吾入朝两月,固请病而归。改革后吾闭门不通人物,然虚名在人,每东南有一狱,长虑收者在门,及诗祸史祸,惴惴莫保。十年,危疑稍定,谓可养亲终身,不意荐剡牵连,逼迫万状。老亲惧祸,流涕催装,同事者有借吾为剡矢,吾遂落彀中,不能白衣而返矣。

先是吾临行时以怫郁大病.入京师而又大病,蒙世祖皇帝抚慰备至。吾以继伯母之丧出都,主上亲赐丸药。今二十年来,得安林泉者,皆本朝之赐。惟是吾以草茅诸生.蒙先朝巍科拔擢,世运既更,分宜不仕,而牵恋骨肉,逡巡失身,此吾万古惭愧,无面目以见烈皇帝及伯祥诸君子,而为后世儒者所笑也。

按:“伯祥”即其著名诗篇《临江参军》所哀赞之杨廷麟。廷麟先为卢象升参军,卢战死后,直斥杨嗣昌误军机,声震朝野,乙酉后守江西赣州死。梅村别有《读杨参军(悲巨鹿诗)》,远较《临江参军》激越悲慨,缘太干犯新朝,故亦未收集,仅见存魏耕等所编之《吴越诗选》。“失身”愧恧,无面目见杨氏等故旧于地下或乃虚幻,“为后世儒者所笑”则是梅村难以排遣之真正哀苦心病。所以,此《疏》接着向年仅十岁的长子吴曝缕述:“奏销”案中“几至破家”,“海宁之狱”即亲家陈之遴遣戌的牵连.家仆陆銮告讦之祸等等风波迭经.最后说:

吾同事诸君多不免.而吾犹优游晚节.人皆以为后福,而不知吾一生遭际,万事忧危,无一刻不历艰难,无一境不尝辛苦,今心力俱枯,一至于此,职是故也。岁月日更,儿子又小,恐无人识吾前事者,故书具大略.明吾为天下大苦人.俾诸儿知之而已。

吴伟业卒时年六十三岁,“心力俱枯”谅非饰辞,“失身”为后人笑亦白知不免。事实确也如此,乾隆前期杭州诗人王曾祥在其《静便斋集》之《书梅村集后》的辩驳就很尖锐:“然而失贞之妇,擗标故夫;二心之仆,号眺旧主。徒增戮笑,谁为信之!”“或言梅村老亲在堂,未宜引决。夫求生害仁,匪移孝之旨;见爷授命,实教忠之义。苟其不然,隐黄冠于故乡,受缁衣于宿老,身脱维挚,色养晨夕。惜哉,梅村迹乍回而心染也。”[41据顾湄《吴梅村先生行状》云,其遗言有“吾死后,敛以僧装,葬吾于邓尉、灵岩相近,墓前立一圆石,题日‘诗人吴梅村之墓’,勿作祠堂,勿乞铭于人”[2】(附录”。生前未能以“隐黄冠”、“受缁衣”成“完人”,死后“敛以僧装”求平衡失节白愧心绪,也似预设此为答谢“后世儒者所笑”,梅村诚持心良苦。但这种自我灵魂拯救、白赎谢罪形态确很感人,也能弥补残损形象以获世人体谅。辅之《与子隙书》的尚有《临终诗四首》与大抵作于病重时的那阕著名的“万事催华发”的《贺新郎》词。《临终诗》之一、三云:

忍死偷生廿栽余,而今罪孽怎消除?受恩欠债应填补,总比鸿毛也不如。

胸中恶气久漫漫,触事难平任结蟠。块磊怎消医怎识?唯将痛苦付沈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