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埃克苏佩里创作了《小王子》,《小王子》给了他永生。他是飞越雪山、沙漠递送邮件的先锋,几次坠机被困,凭借惊人的意志脱险。1944年,他在执行第八次侦察任务时失踪,时年四十四岁。这与观看了四十四次日落并离开地球的小王子极为巧合,仿佛一种冥冥中的暗合。
圣埃克苏佩里的名字被用来命名街道、山峰和行星,他已经成为一个传奇。“他写出了这个时代最温柔的文字,他的人生远比他透露的更丰富。”近期,译林出版社推出了圣埃克苏佩里的传记作品《小王子的星辰与玫瑰:圣埃克苏佩里传》,在对他人生经历的解析中深刻理解他的作品。
有一本百科全书用两个词很好地概括了他出生时的困境,“赤贫贵族”。安托万·德·圣埃克苏佩里的第一份工作是卡车销售员。后来他颇有成就,成了一名飞行员,并出版了人生第一部小说。随后五年,他失业了,只能勉强糊口。1939年,圣埃克苏佩里摘得美国书商协会的国家图书奖,同年凭借《风沙星辰》获得法兰西学术院小说大奖;他似乎即将踏进法兰西学术院的殿堂。然而,五年后,由于政治立场,或者更确切地说是由于缺乏政治立场,他成了一个不受欢迎的人,并自此蒙羞居住在阿尔及尔,满心悲伤,作品也受到审查。也正是在那一年,他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失踪,是伤亡人员中最有名的法国作家,时年四十四岁。
■ 作家圣埃克苏佩里
圣埃克苏佩里英年早逝,人们却因此对他更加着迷,如同对一切夭折的人与物,如玛丽莲·梦露,又如“泰坦尼克号”。他的死亡之谜在《小王子》中有精准的预示——主人公观看了四十四次日落,这也使得他的死愈加扑朔迷离。除此之外,还有对他的颂悼之词:虽然圣埃克苏佩里已逝世五十多年,他的时代却一直延续至今。靠着众多善于言辞的朋友,他活了下来。这些朋友几十年来的赞美如同一场雪崩,在其重压之下,他的形象变得扁平。这场雪崩自然又引发了下一场:一些人不遗余力、乐此不疲地提醒我们,圣埃克苏佩里是人,不是神。贬低他的人不过是充当了狂热崇拜的护卫者,反而突显了圣埃克苏佩里其人;他们只是纠缠于传说,而这些传说现在使得作家备受其苦。
隐藏在传说之下的这个人绝不平凡,但我们有理由相信他也并不超凡。圣埃克苏佩里无疑是勇气过人的,他绝不是一名训练有素的飞行员,只是短时飞行运送邮件,加起来也不到六年。他经历了航空业的开拓时期,却并不是其中最杰出的实践者;他更像是早前的鲍斯韦尔。他同样不循常规。他表现得极度缺乏个人野心,是一位坚定的独行者。在他看来,不顺从更能展现出英勇。他的友情很可靠,但其中一半忠诚一半争吵。他的情感史充满痛楚。同时,圣埃克苏佩里又是个性非常强的一类天才人物。这种个性对他挫折不断的人生几无影响,只有一部分渗透进他的作品。晚餐时,他激情四射地讲述自己在利比亚沙漠中险些渴死的故事,听众入了迷,感同身受好像也脱水了,瘫坐在椅子上。凡见过他的人都忘不了他。
一名飞行员如何成为作家,如何能像圣埃克苏佩里一样,写出如此抒情的作品?一位贵族何以担任空中邮差?两个职业都不含有预先确定的因素,并且对于一个同时涉足文学和航空两个世界的人而言,两者的交集比他希望的更少——尤其是在那个年代的法国。通常来讲,这两个职业并不很搭配。作家与日常经验保持一定距离,他的任务是重铸经验;飞行员的工作特点是高度的即时性、完全的在场。作家可能重塑事件,而飞行员必须敏捷地适应事件。于圣埃克苏佩里而言,这两个职业——以及与它们相关的生活和作品——难解难分。
■ 《小王子》人民文学出版社
他的传记作者享有得天独厚的便利。他的大部分作品都是纪实性的,虽有些浪漫主义色彩,但仍具有传记性质;也有一些不如纪实作品一般单纯直白,但也足够容易解码。这部传记虚构的内容很少,想象的成分也不多,其中事实浩瀚如海。尽管圣埃克苏佩里是健忘的——婚后六年,他就忘记了婚礼日期——但他既不篡改,也不掩盖过去。他不说谎。他为事物增添了光晕,但他也正是为光晕而活,为堂吉诃德式行为而活,这种行为最终使他走向毁灭。他塑造那些诚实故事的方式,最终向我们展现的与这些故事本身一样多。它使得我们能够开始想象他生命中真正至关重要的时刻,那些他独自身处几千英尺高空、任何传记作者都无法触及的时刻。
作品忠于作家的生活,但它们仍然不能完全代替他。作家在纸页上放飞思绪,就如同他在驾驶舱中一样;有一句话常用来评价圣埃克苏佩里:“在A处思想B。”作品很简单,而圣埃克苏佩里并不简单。在早期作品中,找不到那位写出暴躁、愤怒、饱受压迫文字的作家。这里,那些传说又一次影响了我们:圣埃克苏佩里的传记作者致力于厘清小王子,就是那位毫无戒备心的B-612星球来客的缘起。到目前为止,他人生的记录者们假装这位写出了我们这个时代最温柔文字的人没有个人生活,只是深陷婚姻的泥沼。我们如果过多地拘泥于传统的披风战士形象,就不容易理解小王子;如果只从他的文字解读,也很容易埋没圣埃克苏佩里。他的人生远比他透露的更丰富,而超验特质更少——描述这些超验特质的文献不可计数——他的人生远比看起来的更世俗。
■ 《小王子》剧照
1900年6月29日上午8点,安托万·德·圣埃克苏佩里出生于里昂的佩拉街。他第二天受洗,取名安托万·让巴蒂斯特·马里·罗歇·德·圣埃克苏佩里,昵称托尼奥。他总说,自己出生在里昂纯属偶然——父母都不是里昂人,全家人几乎没怎么在那里待过——而里昂也似乎听到了他的抗议。里昂对这个名人儿子的诞生是非常谨言少语的,只在市政厅入口上方悬挂了一块匾额作为纪念。这条街叫阿方斯·福希耶大街,短时间内不会有更名之虞。除了对美食的拉伯雷式品位、对法国第一大城市的爱恨交织,圣埃克苏佩里受法国第二大城市的影响很小。在法国这个一切都以巴黎标准衡量的国家——计算距离的起点是巴黎圣母院门前地面上铺嵌的一块小石头——里昂仍然以地方特色为傲。最终,不管圣埃克苏佩里是来自里昂,还是并非来自巴黎,都已不再重要。
他的父母都是地方贵族,巴黎贵族称这个阶层为“小猎鹰”,是将他们比作一种体形较小、只捕杀小猎物的猎鹰。这个词很准确,它意味着,当地人给予地方贵族的尊重,与有头衔的巴黎人给予他们的尊重是成反比的。巴黎贵族现在只打理他们的酒窖,把葡萄园留给其他人看管。圣埃克苏佩里家族来自法国中部的利穆赞地区,是法国最古老的家族之一,可追溯到十字军东征时期。圣埃克苏佩里的祖父迎娶了阿利克丝·布卢基耶·德·特雷兰,她的家族居住在图尔。圣埃克苏佩里母亲的家族是布瓦耶·德·丰斯科隆贝,其父系一方来自普罗旺斯的埃克斯,其母系一方是罗马内·德·莱斯特朗热家族,也是南方人,来自维瓦赖,就是现在法国东南部的阿尔代什。父母家族都有头衔和庄园,有时也有财产。圣埃克苏佩里的祖父是伯爵,外祖父则是男爵。
家谱的细节对作为飞行员的圣埃克苏佩里来说无关紧要,他并不沉湎于法国过去的辉煌,只有说起法国现在的弊病时才会非常笼统地谈及。(他作品中仅有几行回忆祖辈的文字,写的不是家族的成就,而是曾祖父的厨子那一成不变的乏味。)然而,他显然有“一个好名字”。父亲的家族出过一位法兰西学术院成员,也出过很多优秀的军官;高祖父曾随拉斐德侯爵参加美国独立战争。母亲的家族出过一位大主教、一位宫廷大臣、几位杰出的音乐家和多位骑士。圣埃克苏佩里有他非常喜爱的家人,在感情上和物质上极度依赖他们。但他不认为血缘关系本身足以为一个人赢得爱,令他母亲沮丧的是,他甚至不认为它足以赢得礼貌的对待。他从父系家族继承了“奇妙的欢乐”和魅力;从母系家族得到了对音乐、艺术和精神生活的鉴赏力,以及与之匹配的敏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