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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11-26
为了飞机票,他们在桂林一住十几天,快乐得不像人在过日子,倒像日子溜过了他们两个人。两件大行李都交给辛楣介绍的运输公司,据说一个多月可运到上海。身边旅费充足,多住几天,满不在乎。上飞机前一天还是好晴天,当夜忽然下雨,早晨雨停了,有点阴雾。两人第一次坐飞机,很不舒服,吐得像害病的猫。到香港降落,辛楣在机场迎接,鸿渐俩的精力都吐完了,表示不出久别重逢的欢喜。辛楣瞧他们脸色灰白,说:“吐了么?没有关系的。第一次坐飞机总要纳点税。我陪你们去找旅馆好好休息一下,晚上我替你们接风。”到了旅馆,鸿渐和柔嘉急于休息。辛楣看他们只定一间房,偷偷别着脸对墙壁伸伸舌头,上山回亲戚家里的路上,一个人微笑,然后皱眉叹口气。
鸿渐睡了一会,精力恢复,换好衣服,等辛楣来。孙小姐给邻室的打牌声,街上的木屐声吵得没睡熟,还觉得恶心要吐,靠在沙发里,说今天不想出去了。鸿渐发急,劝她勉强振作一下,别辜负辛楣的盛意。她教鸿渐一个人去,还说:“你们两个人有话说,我又插不进嘴,在旁边做傻子。他没有请旁的女客,今天多我一个人,少我一个人,全无关系。告诉你罢,他请客的馆子准阔得很,我衣服都没有,去了丢脸。”鸿渐道:“我不知道你那么虚荣!那件花绸的旗袍还可以穿。”孙小姐笑道:“我还没花你的钱做衣服,已经挨你骂虚荣了,将来好好的要你替我付裁缝账呢!那件旗袍太老式了,我到旅馆来的时候,一路上看见街上女人的旗袍,袖口跟下襟又短了许多。我白皮鞋也没有,这时候去买一双,我又怕动,胃里还不舒服得很。”辛楣来了,知道孙小姐有病,忙说吃饭改期。她不许,硬要他们两人出去吃。辛楣释然道:“方——呃——孙小姐,你真好!将来一定是大贤大德的好太太,换了旁的女人,要把鸿渐看守得牢牢的,决不让他行动自由。鸿渐,你暂时舍得下她么?老实说,别背后怨我老赵把你们俩分开。”鸿渐恳求地望着孙小姐道:“你真的不需要我陪你?”孙小姐瞧他的神情,强笑道:“你尽管去,我又不生什么大病——赵先生,我真抱歉——”辛楣道:“哪里的话!今天我是虚邀,等你身体恢复了,过天好好的请你。那么,我带他走了。一个半钟头以后,我把他送回来,原物奉还,决无损失,哈哈!鸿渐,走!不对,你们也许还有个情人分别的简单仪式,我先在电梯边等你——”鸿渐拉他走,说“别胡闹”。
辛楣在美国大学政治系当学生的时候,旁听过一门“外交心理学”的功课。那位先生做过好几任公使馆参赞,课堂上说:美国人办交涉请吃饭,一坐下去,菜还没上,就开门见山谈正经;欧洲人吃饭时只谈不相干的废话,到吃完饭喝咖啡,才言归正传。他问辛楣,中国人怎样,辛楣傻笑回答不来。辛楣也有正经话跟鸿渐讲,可是今天的饭是两个好朋友的欢聚,假使把正经话留在席上讲,杀尽了风景。他出了旅馆,说:“你有大半年没吃西菜了,我请你吃奥国馆子。路不算远,时间还早,咱们慢慢走去,可以多谈几句。”鸿渐只说出:“其实你何必破费,”正待说:“你气色比那时候更好了,是要做官的!”辛楣咳声干嗽,目不斜视,说:“你们为什么不结了婚再旅行?”鸿渐忽然想起一路住旅馆都是用“方先生与夫人”名义的,今天下了飞机,头晕脑胀,没理会到这一点,只私幸辛楣在走路,不会看见自己发烧的脸,忙说:“我也这样要求过,她死不肯,一定要回上海结婚,说她父亲——”
“那么,你太weak,”辛楣自以为这个英文字嵌得非常妙,不愧外交词令:假使鸿渐跟孙小姐并无关系,这个字就说他拿不定主意,结婚与否,全听她摆布;假使他们俩不出自己所料,but the flesh is weak①,这个字不用说是含蓄浑成,最好没有了。①(注:太不够坚强。给肉欲摆布了——下一句是成语。)鸿渐像已判罪的犯人,无从抵赖,索性死了心让脸稳定地去红罢,嗫嚅道:“我也在后悔。不过,反正总要回家的。礼节手续麻烦得很,交给家里去办罢。”
“孙小姐是不是呕吐,吃不下东西?”
鸿渐听他说话转换方向,又放了心,说:“是呀!今天飞机震荡得利害。不过,我这时候倒全好了。也许她累了,今天起得太早,昨天晚上我们两人的东西都是她理的。辛楣,你记得么?那一次在汪家吃饭,范懿造她谣言,说她不会收拾东西——”
“飞机震荡应该过了。去年我们同路走,汽车那样颠簸,她从没吐过。也许有旁的原因罢?我听说要吐的——”跟着一句又轻又快的话——“当然我并没有经验,”毫无幽默地强笑一声。
鸿渐没料到辛楣又回到那个问题,仿佛躲空袭的人以为飞机去远了,不料已经转到头上,轰隆隆投弹,吓得忘了羞愤,只说:“那不会!那不会!”同时心里害怕,知道那很会。
辛楣咀嚼着烟斗柄道:“鸿渐,我和你是好朋友,我虽然不是孙小姐法律上的保护人,总算受了她父亲的委托——我劝你们两位赶快用最简单的手续结婚,不必到上海举行仪式。反正你们的船票要一个星期以后才买得到,索性多住四五天,就算度蜜月,乘更下一条船回去。旁的不说,回家结婚,免不了许多亲戚朋友来吃喜酒,这笔开稍就不小。孙家的景况,我知道的,你老太爷手里也未必宽裕,可省为什么不省?何必要他们主办你们的婚事?”除掉经济的理由以外,他还历举其他利害,证明结婚愈快愈妙。鸿渐给他说得服服帖帖,仿佛一重难关打破了,说:“回头我把这个意思对柔嘉说。费你心打听一下,这儿有没有注册结婚,手续繁不繁。”
辛楣自觉使命完成,非常高兴。吃饭时,他要了一瓶酒,说:“记得那一次你给我灌醉的事么?哈哈!今天灌醉了你,对不住孙小姐的。”他问了许多学校里的事,叹口气道:“好比做了一场梦——她怎么样?”鸿渐道:“谁?汪太太?听说她病好了,我没到汪家去过。”辛楣道:“她也真可怜——”瞧见鸿渐脸上酝酿着笑容,忙说——“我觉得谁都可怜,汪处厚也可怜,我也可怜,孙小姐可怜,你也可怜。”鸿渐大笑道:“汪氏夫妇可怜,这道理我明白。他们的婚姻不会到头的,除非汪处厚快死,准闹离婚。你有什么可怜?家里有钱,本身做事很得意,不结婚是你自己不好,别说范懿,就是汪太太——”辛楣喝了酒,脸红已到极点,听了这话,并不更红,只眼睛躲闪似的眨了一眨——“好,我不说下去。我失了业,当然可怜;孙小姐可怜,是不是因为她错配了我?”辛楣道:“不是不是。你不懂。”鸿渐道:“你何妨说。”辛楣道:“我不说。”鸿渐道:“我想你新近有了女朋友了。”辛楣道:“这是什么意思?”鸿渐道:“因为你说话全是小妞儿撒娇的作风,准是受了什么人的熏陶。”辛楣道:“混帐!那么,我就说啦,啊?我不是跟你讲过,孙小姐这人很深心么?你们这一次,照我第三者看起来,她煞费苦心——”鸿渐意识底一个朦胧睡熟的思想像给辛楣这句话惊醒——“不对,不对,我喝醉了,信口胡说,鸿渐,你不许告诉你太太。我真糊涂,忘了现在的你不比从前的你了,以后老朋友说话也得分个界限,”说时,把手里的刀在距桌寸许的空气里划一划。鸿渐道:“给你说得结婚那么可怕,真是众叛亲离了。”辛楣笑道:“不是众叛亲离,是你们自己离亲叛众。这些话不再谈了。我问你,你暑假以后有什么计划?”鸿渐告诉他准备找事。辛楣说,国际局势很糟,欧洲免不了一打,日本是轴心国,早晚要牵进去的,上海天津香港全不稳,所以他把母亲接到重庆去,“不过你这一次怕要在上海待些时候了。你愿意不愿意到我从前那个报馆去做几个月的事?有个资料室主任要到内地去,我介绍你顶他的缺,酬报虽然不好,你可以兼个差。”鸿渐真心感谢。辛楣问他身边钱够不够。鸿渐说结婚总要花点钱,不知道够不够。辛楣说,他肯借。鸿渐道:“借了要还的。”辛楣道:“后天我交一笔款子给你,算是我送的贺仪,你非受不可。”鸿渐正热烈抗议,辛楣截住他道:“我劝你别推。假使我也结了婚,那时候,要借钱给朋友都没有自由了。”鸿渐感动得眼睛一阵潮润,心里鄙夷自己,想要感激辛楣的地方不知多少,倒是为了这几个钱下眼泪,知道辛楣不愿意受谢,便说:“听你言外之意,你也要结婚了,别瞒我。”辛楣不理会,叫西崽把他的西装上衣取来,掏出皮夹,开矿似的发掘了半天,郑重拣出一张小相片,上面一个两目炯炯的女孩子,表情非常严肃。鸿渐看了嚷道:“太好了!太好了!是什么人?”辛楣取过相片,端详着,笑道:“你别称赞得太热心,我听了要吃醋的,咱们从前有过误会。看朋友情人的照相,客气就够了,用不到热心。”鸿渐道:“岂有此理!她是什么人?”辛楣道:“她父亲是先父的一位四川朋友,这次我去,最初就住在他家里。”鸿渐道:“照你这样,上代是朋友,下代结成亲眷,交情一辈子没有完的时候。好,咱们将来的儿女——”孙小姐的病征冒上心来,自觉说错了话——“唔——我看她年轻得很,是不是在念书?”辛楣道:“好好的文科不念,要学时髦,去念什么电机工程,念得叫苦连天。放了暑假,报告单来了,倒有两门功课不及格,不能升班,这孩子又要面子,不肯转系转学。这么一来,不念书了,愿意跟我结婚了。哈哈,真是个傻孩子。我倒要谢谢那两位给她不及格的先生。我不会再教书了,你假如教书,对女学生的分数批得紧一点,这可以促成无数好事,造福无量。”鸿渐笑说,怪不得他要接老太太进去。辛楣又把相片看一看,放进皮夹,看手表,嚷道:“不得了,过了时候,孙小姐要生气了!”手忙脚乱算了账,一壁说:“快走!要不要我送你回去,当面点交?”他们进饭馆,薄暮未昏,还是试探性的夜色,出来的时候,早已妥妥帖帖地是夜了。可是这是亚热带好天气的夏夜,夜得坦白浅显,没有深沉不可测的城府,就仿佛让导演莎士比亚《仲夏夜之梦》的人有一个背景的榜样。辛楣看看天道:“好天气!不知道重庆今天晚上有没有空袭,母亲要吓得不敢去了。我回去开无线电,听听消息。”
鸿渐吃得很饱,不会讲广东话,怕跟洋车夫纠缠,一个人慢慢地踱回旅馆。辛楣这一席谈,引起他许多思绪。一个人应该得意,得意的人谈话都有精彩,譬如辛楣。自己这一年来,牢骚满腹,一触即发;因为一向不爱听人家发牢骚,料想人家也未必爱听自己的牢骚,留心管制,像狗戴了嘴罩,谈话都不痛快。照辛楣讲,这战事只会扩大拖长,又新添了家累,假使柔嘉的病真给辛楣猜着了——鸿渐愧怕得遍身微汗,念头想到别处——辛楣很喜欢那个女孩子,这一望而知的,但是好像并非热烈的爱,否则,他讲她的语气,不会那样幽默。他对她也许不过像自己对柔嘉,可见结婚无需太伟大的爱情,彼此不讨厌已经够结婚资本了。是不是都因为男女年龄的距离相去太远?但是去年对唐晓芙呢?可能就为了唐晓芙,情感都消耗完了,不会再摆布自己了。那种情感,追想起来也可怕,把人扰乱得做事吃饭睡觉都没有心思,一刻都不饶人,简直就是神经病,真要不得!不过,生这种病有它的快乐,有时宁可再生一次病。鸿渐叹口气,想一年来,心境老了许多,要心灵壮健的人才会生这种病,譬如大胖子才会脑充血和中风,贫血营养不足的瘦子是不配的。假如再大十几岁,到了回光返照的年龄,也许又会爱得如傻如狂了,老头子恋爱听说像老房子着了火,烧起来没有救的。像现在平平淡淡,情感在心上不成为负担,这也是顶好的,至少是顶舒服的。快快行了结婚手续完事。辛楣说柔嘉“煞费苦心”,也承她瞧得起这自己,应当更怜惜她。鸿渐才理会,撇下她孤单单一个人太长久了,赶快跑回旅馆。经过水果店,买了些鲜荔枝和龙眼。
鸿渐推开房门,里面电灯灭了,只有走廊里的灯射进来一条光。他带上门,听柔嘉不作声,以为她睡熟了,放轻脚步,想把水果搁在桌子上,没留神到当时自己坐的一张椅子,孤零零地离桌几尺,并未搬回原处。一脚撞翻了椅子,撞痛了脚背和膝盖,嘴里骂:“浑蛋,谁坐了椅子没搬好!”同时想糟糕,把她吵醒了。柔嘉自从鸿渐去后,不舒服加上寂寞,一肚子的怨气,等等他不来,这怨气放印子钱似的本上生利,只等他回来了算账。她听见鸿渐开门,赌气不肯先开口。鸿渐撞翻椅子,她险的笑出声,但一笑气就泄了,幸亏忍住并不难。她刹那间还打不定主意:一个是说自己眼巴巴等他到这时候,另一个是说自己好容易睡着又给他闹醒——两者之中,哪一个更理直气壮呢?鸿渐翻了椅子,不见动静,胆小起来,想柔嘉不要晕过去了,忙开电灯。柔嘉在黑暗里睡了一个多钟点,骤见灯光,张不开眼,抬一抬眼皮又闭上了,侧身背着灯,呼口长气。鸿渐放了心,才发现丝衬衫给汗湿透了,一壁脱外衣,关切地说:“对不住,把你闹醒了。睡得好不好?身体觉得怎么样?”
“我朦胧要睡,就给你乒乒乓乓吓醒了。这椅子是你自己坐的,还要骂人!”
她这几句话是面着壁说的,鸿渐正在挂衣服,没听清楚,回头问:“什么?”她翻身向外道:“唉!我累得很,要我提高了嗓子跟你讲话,实在没有那股劲,你省省我的气力罢——”可是事实上她把声音提高了一个音键——“这张椅子,是你搬在那儿的。辛楣一来,就像阎王派来的勾魂使者,你什么都不管了。这时候自己冒失,倒怪人呢。”
鸿渐听语气不对,抱歉道:“是我不好,我腿上的皮都擦破了一点——”这“苦肉计”并未产生效力——“我出去好半天了,你真的没有睡熟?吃过东西没有?这鲜荔枝——”
“你也知道出去了好半天么?反正好朋友在一起,吃喝玩乐,整夜不回来也由得你,我一个人死在旅馆里都没人来理会,”她说时嗓子哽咽起来,又回脸向里睡了。
鸿渐急得坐在床边,伸手要把她头回过来,说:“我出去得太久了,请你原谅,哙,别生气。我也是你教我出去,才出去的——”
柔嘉掀开他手道:“我现在教你不要把汗手碰我,听不听我的话?吓,我叫你出去!你心上不是要出去么?我留得住你?留住你也没有意思,你留在旅馆里准跟我找岔子生气。”
鸿渐放手,气鼓鼓坐在那张椅子里道:“现在还不是一样的吵嘴!你要我留在旅馆里陪你,为什么那时候不老实说,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知道你存什么心思!”
柔嘉回过脸来,幽远地说:“你真是爱我,不用我说,就会知道。唉!这是勉强不来的。要等我说了,你才体贴到,那就算了!一个陌生人跟我一路同来,看见我今天身体不舒服,也不肯撇下我一个人好半天。哼,你还算是爱我的人呢!”
鸿渐冷笑道:“一个陌生人肯对你这样,早已不陌生了,至少也是你的情人。”
“你别捉我的错字,也许她是个女人呢?我宁可跟女人在一起的,你们男人全不是好人,只要哄得我们让你们称了心,就不在乎了。”
这几句话触起鸿渐的心事,他走近床畔,说:“好了,别吵了。以后打我撵我,我也不出去,寸步不离的跟着你,这样总好了。”
柔嘉脸上微透笑影,说:“别说得那样可怜。你的好朋友已经说我把你钩住了,我再不让你跟他出去,我的名气更不知怎样坏呢。告诉你罢,这是第一次,我还对你发脾气,以后我知趣不开口了,随你出去了半夜三更不回来。免得讨你们的厌。”
“你对辛楣的偏见太深。他倒一片好意,很关心咱们俩的事。你现在气平了没有?我有几句正经话跟你讲,肯听不肯听?”“你说罢,听不听由我——是什么正经话,要把脸板得那个样子?”她忍不住笑了。“你会不会有了孩子,所以身体这样不舒服?”“什么?胡说!“她脆快地回答——“假如真有了孩子,我不饶你!我不饶你!我不要孩子。”
“饶我不饶我是另外一件事,咱们不得不有个准备,所以辛楣劝我和你快结婚——”
柔嘉霍的坐起,睁大眼睛,脸全青了:“你把咱们的事告诉了赵辛楣?你不是人!你不是人!你一定向他吹——”说时手使劲拍着床。
鸿渐吓得倒退几步道:“柔嘉,你别误会,你听我解释——”
“我不要听你解释。你欺负我,我从此没有脸见人,你欺负我!”说时又倒下去,两手按眼,胸脯一耸一耸的哭。
鸿渐的心不是雨衣的材料做的,给她的眼泪浸透了,忙坐在她头边,拉开她手,替她拭泪,带哄带劝。她哭得累了,才收泪让他把这件事说明白。她听完了,哑声说:“咱们的事,不要他来管,他又不是我的保护人。只有你不争气把他的话当圣旨,你要听他的话,你一个人去结婚得了,别勉强我。”鸿渐道:“这些话不必谈了,我不听他的话,一切随你作主——我买给你吃的荔枝,你还没有吃呢,要吃么?好,你睡着不要动,我剥给你吃——”说时把茶几跟字纸篓移近床前——“我今天出去回来都没坐车,这东西是我省下来的车钱买的。当然我有钱买水果,可是省下钱来买,好像那才算得真正是我给你的。”柔嘉泪渍的脸温柔一笑道:“那几个钱何必去省它,自己走累了犯不着。省下来几个车钱也不够买这许多东西。”鸿渐道:“这东西讨价也并不算贵,我还了价,居然买成了。”柔嘉道:“你这人从来不会买东西。买了贵东西还自以为便宜——你自己吃呢,不要尽给我吃。”鸿渐道:“因为我不能干,所以娶你这一位贤内助呀!”柔嘉眼瞟他道:“内助没有朋友好。”鸿渐道:“啊哟,你又来了!朋友只好绝交。你既然不肯结婚,连内助也没有,真是‘赔了夫人又折朋’。”柔嘉道:“别胡说。时候不早了,我下午没睡着,晚上又等你——我眼睛哭肿了没有?明天见不得人了!给我面镜子。”鸿渐瞧她眼皮果然肿了,不肯老实告诉,只说:“只肿了一点点,全没有关系,好好睡一觉肿就消了——咦,何必起来照镜子呢!”柔嘉道:“我总要洗脸漱口的。”鸿渐洗澡回室,柔嘉已经躺下。鸿渐问:“你睡的是不是刚才的枕头?上面都是你的眼泪,潮湿得很,枕了不舒服。你睡我的枕头,你的湿枕头让我睡。”柔嘉感激道:“傻孩子,枕头不用换的。我早把它翻过来,换一面睡了——你腿上擦破皮的地方这时候痛不痛?我起来替你包好它。”鸿渐洗澡时,腿浸在肥皂水里,现在伤处星星作痛,可是他说:“早好了,一点儿不痛。你放心快睡罢。”柔嘉说:“鸿渐,我给你说得很担心,结婚的事随你去办罢。”鸿渐冲洗过头发,正在梳理,听见这话,放下梳子,弯身吻她额道:“我知道你是最讲理、最听话的。”柔嘉快乐地叹口气,转脸向里,沉沉睡熟了。
以后这一星期,两人忙得失魂落魄,这件事做到一半,又想起那件事该做。承辛楣的亲戚设法帮忙,注册结婚没发生问题。此外写信通知家里要钱,打结婚戒指,做一身新衣服,进行注册手续,到照相馆借现成的礼服照相,请客,搬到较好的旅馆,临了还要寄相片到家里,催款子。虽然很省事,两人身边的钱全花完了,亏得辛楣送的厚礼。鸿渐因为下半年职业尚无着落,暑假里又没有进款,最初不肯用钱,衣服就主张不做新的,做新的也不必太好。柔嘉说她不是虚荣浪费的女人,可是终身大典,一生只一次,该像个样子,已经简陋得无可简陋了,做了质料好的衣服明年也可以穿的。两人忙碌坏了脾气,不免争执。柔嘉发怒道:“我本来不肯在这儿结婚,这是你的主意,你要我那天打扮得像叫花子么?这儿举目无亲,一切事都要自己去办,商量的人都没有,别说帮忙!我麻烦死了!家里人手多,钱也总有办法。爸爸妈妈为我的事,准备一笔款子。你也可以写信问你父亲要钱。假如咱们在上海结婚,你家里就一个钱不花么?咱们那次订婚已经替家里省了不少事了。”鸿渐是留学生,知道西洋流行的三P运动①;做儿子的平时呐喊着“独立自主”,到花钱的时候,逼老头子掏腰包。他听从她的话,写信给方[辶豚]翁。柔嘉看了信稿子,嫌措词不够明白恳挚,要他重写,还说:“怎么你们父子间这样客气,一点不亲热的?我跟我爸爸写信从不起稿子!”他像初次发表作品的文人给人批评了一顿,气得要投笔焚稿,不肯再写。柔嘉说:“你不写就不写,我不希罕你家的钱,我会写信给我爸爸。”她写完信,问他要不要审查,他拿过来看,果然语气亲热,纸上的“爸爸”“妈妈”写得如闻其声。结果他也把信发了,没给柔嘉看。后来她知道是虚惊,埋怨鸿渐说,都是他偏听辛楣的话,这样草草结婚,反而惹家里的疑心。可是家信早发出去,一切都预备好,不能临时取消。结婚以后的几天,天天盼望家里回信,远不及在桂林时的无忧无虑。方家孙家陆续电汇了钱来,回上海的船票辛楣替他们定好。赵老太太也到了香港,不日飞重庆。开船前两天,鸿渐夫妇上山去看辛楣,一来拜见赵老太太,二来送行,三来辞行,四来还船票等等的账。①(Poor Pop Pays注:可怜的爸爸为孩子们付账。)
他们到了辛楣所住的亲戚家里,送进名片,辛楣跑出来,看门的跟在后面。辛楣满口的“嫂夫人劳步,不敢当”。柔嘉微笑抗议说:“赵叔叔别那样称呼,我当不起。”辛楣道:“没有这个道理——鸿渐,你来得不巧。苏文纨在里面。她这两天在香港,知道我母亲来了,今天刚来看她。你也许不愿意看见苏文纨,所以我赶出来向你打招呼。不过,她知道你在外面。”鸿渐涨红脸,望着柔嘉说:“那么咱们不进去罢,就托辛楣替咱们向老伯母说一声。辛楣,买船票的钱还给你。”辛楣正推辞,柔嘉说:“既然来了,总要见见老伯母的——”她今天穿了新衣服来的,胆气大壮,并且有点好奇。鸿渐虽然怕见苏文纨,也触动了好奇心。辛楣领他们进去。进客堂以前,鸿渐把草帽挂在架子上的时候,柔嘉打开手提袋,照了照镜子。
苏文纨比去年更时髦了,脸也丰腴得多。旗袍搀合西式,紧俏伶俐,袍上的花纹是淡红浅绿横条子间着白条子,花得像欧洲大陆上小国的国旗。手边茶几上搁一顶阔边大草帽,当然是她的,衬得柔嘉手里的小阳伞落伍了一个时代。鸿渐一进门,老远就深深鞠躬。赵老太太站起来招呼,文纨安坐着轻快地说:“方先生,好久不见,你好啊?”辛楣说:“这位是方太太。”文纨早看见柔嘉,这时候仿佛听了辛楣的话才发现她似的,对她点头时,眼光从头到脚瞥过。柔嘉经不起她这样看一遍,局促不安。文纨问辛楣道:“这位方太太是不是还是那家什么银行?钱庄?唉!我记性真坏——经理的小姐?”鸿渐夫妇全听清了,脸同时发红,可是不便驳答,因为文纨问的声音低得似乎不准备给他们听见。辛楣一时候不明白,只说:“这是我一位同事的小姐,上礼拜在香港结婚的。”文纨如梦方觉,自惊自叹道:“原来又是一位——方太太,你一向在香港的,还是这一次从外国回来经过香港?”鸿渐紧握椅子的靠手,防自己跳起来。辛楣暗暗摇头。柔嘉只能承认,并非从外国进口,而是从内地出口。文纨对她的兴趣顿时消灭,跟赵老太太继续谈她们的话。赵老太太说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坐飞机,预想着就害怕。文纨笑道:“伯母,你有辛楣陪你,怕些什么!我一个人飞来飞去就五六次了。”赵老太太说:“怎么你们先生就放心你一个人来来去去么?”文纨道:“他在这儿有公事分不开身呀!他陪我飞到重庆去过两次,第一次是刚结了婚去见家父——他本来今天要同我一起来拜见伯母的,带便看看辛楣——”辛楣道:“不敢当。我还是你们结婚这一天见过曹先生的。他现在没有更胖罢?他好像比我矮一个头,容易见得胖。在香港没有关系,要是在重庆,管理物资粮食的公务员发了胖,人家就开他玩笑了。”鸿渐今天来了第一次要笑,文纨脸色微红,赵老太太没等她开口,就说:“辛楣,你这孩子,三十多岁的人了,还爱胡说。这个年头儿,发胖不好么?我就嫌你太瘦。文纨小姐,做母亲的人总觉得儿子不够胖的。你气色好得很,看着你,我眼睛都舒服。你家老太太看见你准心里喜欢。你回去替我们问候曹先生,他公事忙,千万不要劳步。”文纨道:“他偶尔半天不到办公室,也没有关系。不过今天他向办公室也请了假,昨天喝醉了。”赵老太太婆婆妈妈地说:“酒这个东西伤身得很,你以后劝他少喝。”文纨眼锋掠过辛楣脸上,回答说:“他不会喝的,不像辛楣那样洪量,威斯忌一喝就是一瓶——”辛楣听了上一句,向鸿渐偷偷做个鬼脸,要对下一句抗议都来不及——“他是给人家灌醉的。昨天我们大学同班在此地做事的人开聚餐会,帖子上写明‘携眷’;他算是我的‘眷’,我带了他去,人家把他灌醉了。”鸿渐忍不住问:“咱们一班有多少人在香港?”文纨道:“哟!方先生,我忘了你也是我们同班,他们没发帖子给你罢?昨天只有我一个人是文科的,其余都是理工法商的同学。”辛楣道:“你瞧,你多神气!现在只有学理工法商的人走运,学文科的人穷得都没有脸见人,不敢认同学了。亏得有你,撑撑文科的场面。”文纨道:“我就不信老同学会那么势利——你不是法科么?要讲走运,你也走运,”说时胜利地笑。辛楣道:“我比你们的曹先生,就差得太远了。开同学会都是些吃饱了饭没事干的人跟阔同学拉手去的。看见不得意的同学,问一声‘你在什么地方做事’,不等回答,就伸长耳朵收听阔同学的谈话了。做学生的时候,开联欢会还有点男女社交的作用,我在美国,人家就把留学生的夏令会,说是‘三头会议’:出风头,充冤大头,还有——呃——情人做花头——”大家都笑了,赵老太太笑得带呛,不许辛楣胡说。文纨笑得比人家短促,说:“你自己也参加夏令会的,你别赖,我看见过那张照相,你是三头里什么头?”辛楣回答不出。文纨拍手道:“好!你说不出来了。伯母,我看辛楣近来没有从前老实,心眼也小了许多,恐怕他这一年来结交的朋友有关系——”柔嘉注视鸿渐,鸿渐又紧握着椅子的靠手——“伯母,我明天不送你上飞机了,下个月在重庆见面。那一包小东西,我回头派用人送来;假如伯母不方便带,让他原物带转得了。”她站起来,提了大草帽的缨,仿佛希腊的打猎女神提着盾牌,叮嘱赵老太太不要送,对辛楣说:“我要罚你,罚你替我拿那两个纸盒子,送我到门口。”辛楣瞧鸿渐夫妇站着,防她无礼不理他们,说:“方先生也在招呼你呢,”文纨才对鸿渐点点头,伸手让柔嘉拉一拉,姿态就仿佛伸指头到热水里去试试烫不烫,脸上的神情仿佛跟比柔嘉高出一个头的人拉手,眼光超越柔嘉头上。然后她亲热地说:“伯母再见,”对辛楣似喜似嗔望一眼,辛楣忙抱了那个盒子跟她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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