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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中生必读现代文学名著之围城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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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11-26

明天上午,辛楣先上校长室去,说把鸿渐的事讲讲明白,叫鸿渐等着,听了回话再去见高松 年。鸿渐等了一个多钟点,不耐烦了,想自己真是神经过敏,高松年直接打电报来的,一个这样机关 的首领好意思说话不作准么?辛楣早尽了介绍人的责任。现在自己就去正式拜会高松年,这最干脆。

高松年看方鸿渐和颜色,不相信世界上会有这样脾气好或城府深的人,忙问:“碰见赵先生 没有?” “还没有。我该来参见校长,这是应当的规矩。”方鸿渐自信说话得体。 高松年想糟了!糟了!辛楣一定给李梅亭缠住不能脱身,自己跟这姓方的免不了一番唇舌: “方先生,我是要跟你谈谈——有许多话我已经对赵先生说了——”鸿渐听口风不对,可脸上的笑容 一时不及收敛,怪不自在地停留着,高松年看得恨不得把手指撮而去之——“方先生,你收到我的信 没有?”一般人撒谎,嘴跟眼睛不能合作,嘴尽管雄纠纠地胡说,眼睛懦怯不敢平视对方。高松年老 于世故,并且研究生物学的时候,学到西洋人相传的智慧,那就是:假使你的眼光能与狮子或老虎的 眼光相接,彼此怒目对视,那野兽给你催眠了不敢扑你。当然野兽未必肯在享用你以前,跟你飞眼送 秋波,可是方鸿渐也不是野兽,至多只能算是家畜。

他给高松年三百瓦脱的眼光射得不安,觉得这封信不收到是自己的过失,这次来得太冒昧了, 果然高松年写信收回成命,同时有一种不出所料的满意,惶遽地说:“没有呀!我真没有收到呀!重 要不重要?高先生什么时候发的?”倒像自己撒谎,收到了信在抵赖。 “咦!怎么没收到?” 高松年直跳起来,假惊异的表情做得维妙维肖,比方鸿渐的真惊惶自然得多。他没演话剧,是话剧的 不幸而是演员们的大幸——“这信很重要。唉!现在抗战时间的邮政简直该死。可是你先生已经来了, 好得很,这些话可以面谈了。”

鸿渐稍微放心,迎合道:“内地跟上海的信,常出乱子。这次长沙的战事恐怕也有影响,一 大批信会遗失,高先生给我的信若是寄出得早——”

高松年做了个一切撇开的手势,宽弘地饶赦那封自己没写,方鸿渐没收到的信:“信就不提 了,我深怕方先生看了那封信,会不肯屈就,现在你来了,你就别想跑,呵呵!是这么一回事,你听 我说,我跟你先生素昧平生,可是我听辛楣讲起你的学问人品种种,我真高兴,立刻就拍电报请先生 来帮忙,电报上说——”高松年顿一顿,试探鸿渐是不是善办交涉的人,因为善办交涉的人决不会这 时候替他说他自己许下的条件的。

可是方鸿渐像鱼吞了饵,一钓就上,急口接说:“高先生电报上招我来当教授,可是没说明 白什么系的教授,所以我想问一问?”

“我原意请先生来当政治系的教授,因为先生是辛楣介绍来的,说先生是留德的博士。可是 先生自己开来的履历上并没有学位——”鸿渐的脸红得像有一百零二度寒热的病人——“并且不是学 政治的,辛楣全搅错了。先生跟辛楣的交情本来不很深罢?”鸿渐脸上表示的寒热又升高了华氏表上 一度,不知怎么对答,高松年看在眼里,胆量更大——“当然,我决不计较学位,我只讲真才实学。 不过部里定的规矩呆板得很,照先生的学历,只能当专任讲师,教授待遇呈报上去一定要驳下来的。 我想辛楣的保荐不会错,所以破格聘先生为副教授,月薪二百八十元,下学年再升。快信给先生就是 解释这一回事。我以为先生收到信的。”

鸿渐只好第二次声明没收到信,同时觉得降级为副教授已经天恩高厚了。

“先生的聘书,我方才已经托辛楣带去了。先生教授什么课程,现在很成问题。我们暂时还 没有哲学系,国文系教授已经够了,只有一班文法学院一年级学生共修的论理学,三个钟点,似乎太 少一点,将来我再想办法罢。”

鸿渐出校长室,灵魂像给蒸气碌碡(Steam-roller)滚过,一些气概也无。只 觉得自己是高松年大发慈悲收留的一个弃物。满肚子又羞又恨,却没有个发泄的对象。回到房里,辛 楣赶来,说李梅亭的事终算帮高松年解决了,要谈鸿渐的事,知道鸿渐已经跟高松年谈过话,忙道: “你没有跟他翻脸罢?这都是我不好。我有个印象以为你是博士,当初介绍你到这来,只希望这事快 成功——”“好让你专有苏小姐。”——“不用提了,我把我的薪水,——,好,好,我不,我不,” 辛楣打拱赔笑地道歉,还称赞鸿渐有涵养,说自己在校长室讲话,李梅亭直闯进来,咆哮得不成提统。 鸿渐问梅亭的事怎样了的。辛楣冷笑道:“高松年请我劝他,磨咕了半天,他说除非学校照他开的价 钱买他带来的西药——唉,我还要给高松年回音呢。我心上要牵挂着你的事,所以先赶回来看你。” 鸿渐本来气倒平了,知道高松年真依李梅亭的价钱替学校买他带来的私货,又气闷起来,想到李梅亭 就有补偿,只自己一个人吃亏。高松年下贴子当晚上替新来的教授接风,鸿渐闹别扭要辞,经不起辛 楣苦劝,并且傍晚高松年亲来回拜,终于算有了面子,还是去了。

辛楣虽然不像李梅亭有提炼成丹,旅行便携的中国文学精华片,也随身带着十几本参考书。 方鸿渐不知道自己会来教论理学的,携带的西洋社会史,原始文化,史学丛书等等一本也用不着。他 仔细一想,慌张得没有工夫生气了,希望高松年允许自己改教比较文化史和中国文学史,可是前一门 功课现在不需要,后一门功课有人担任。叫化子只讨到什么吃什么,点菜是轮不着的。辛楣安慰他说: “现在的学生程度不比从前——”学生程度跟世道人心好像是在这进步的大时代里仅有的两件退步的 东西——“你不要慌,无论如何对付得过。”鸿渐上图书馆找书,馆里通共不上一千本书,老的,糟 的,破旧的中文教科书居其中大半,都是因战事而停办的学校的遗产。一千年后,这些书准像敦煌石 室的卷子那样名贵,现在呢,它们古而不稀,短见浅识的藏书家还不知道收买。一切图书馆本来像死 用功的人大考时的头脑,是学问的坟墓;这图书馆倒像个敬惜字纸的老式慈善机关,若是天道有知, 办事人今世决不遭雷击,来生一定个个聪明,人人博士。鸿渐翻找半天,居然发现一本中国人译的论 理学纲要,借了回房,大有唐三藏取到佛经回长安的快乐。他看了几页论理学纲要,想学生在这地方 是买不到教科书的,要不要把这本书公开或印了发给大家。一转念,这事不必。从前先生另有参考书 作枕中秘宝,所以肯用教科书;现在没有参考书,只靠这本教科书来灌输智识,宣扬文化,万不可公 诸大众,还是让学生们莫测高深,听讲写笔记罢。自己大不了是个副教授,犯不着太卖力气的。上第 一堂先对学生们表示同情,慨叹后方书籍的难得,然后说在这种环境下,教授才不是个赘疣,因为教 授讲学是印刷术没发明以前的应急办法,而今不比中世纪,大家有书可看,照道理不必在课堂上浪费 彼此的时间——鸿渐自以为这话说出去准动听,又高兴得坐不定,预想着学生的反应。

鸿渐等是星期三到校的,高松年许他们休息到下星期一才上课。这几天里,辛楣是校长的红 人,同事拜访他的最多。鸿渐就少人光顾。这学校草草创办,规模不大;除掉女学生跟少数带家眷的 教职员外,全住在一个大园子里。世态炎凉的对照,愈加分明。星期日下午,鸿渐正在预备讲义,孙 小姐来了,脸色比路上红活得多。鸿渐要去叫辛楣,孙小姐说她刚从辛楣那儿来,政治系的教授们在 开座谈会呢,满屋子的烟,她瞧人多有事,就没有坐下。

方鸿渐笑道:“政治家聚在一起,当然是乌烟瘴气。”

孙小姐笑了一笑,说:“我今天来谢谢方先生跟赵先生。昨天下午学校会计处把我旅费补送 来了。” “这是赵先生替你争取来的。跟我无关。”

“不,我知道,”孙小姐温柔而固执着,“这是你提醒赵先生的。你在船上——”孙小姐省 悟多说了半句话,涨红脸,那句话也遭到了腰斩。

鸿渐猛记得船上的谈话,果然这女孩全听在耳朵里了,看她那样子,自己也窘起来。害羞脸 红跟打呵欠或口吃一样,有传染性,情况粘滞,仿佛像穿橡皮鞋走泥淖,踏不下而又拔不出。忙支吾 开顽笑说:“好了,好了。你回家的旅费有了。还是趁早回家罢,这儿没有意思。”

孙小姐小孩子般颦眉撅嘴道:“我真想回家!我天天想家,我给爸爸写信也说我想家。到明 年暑假那时候太远了,我想着就心焦。”

“第一次出门总是这样的,过几时就好了。你跟你们那位系主任谈过没有。”

“怕死我了!刘先生要我教一组英文,我真不会教呀!刘先生说四组英文应当同时间上课的, 系里连他只有三个先生,非我担任一组不可。我真不知道怎样教法,学生个个比我高大,看上去全凶 得很。”

“教教就会了。我也从来没教过书。我想程度不会好,你用心准备一下,教起来绰绰有余。”

“我教的一组是入学考英文成绩最糟的一组,可是,方先生,你不知道我自己多少糟,我想 到这儿来好好用一两年功。有外国人不让她教,到要我去丢脸!”

“这儿有什么外国人呀?”

“方先生不知道么?历史系主任韩先生的太太,我也没有见过,听范小姐说,瘦得全身是骨 头,难看得很。有人说她是白俄,有人说她是这次奥国归并德国以后流亡出来的犹太人,她丈夫说她 是美国人。韩先生要她在外国语文系当教授,刘先生不答应,说她没有资格,英文都不会讲,教德文 教俄文现在用不着。韩先生生了气,骂刘先生自己没有资格,不会讲英文,编了几本中学教科书,在 外国暑期学校里混了张证书,算什么东西——话真不好听,总算高先生劝开了,韩先生在闹辞职呢。”

“怪不得前天校长请客他没有来。咦!你本领真大,你这许多消息,什么地方听来的?”

孙小姐笑道:“范小姐告诉我的。这学校像个大家庭,除非你住在校外,什么秘密都保不住, 并且口舌多得很。昨天刘先生的妹妹从桂林来了,听说是历史系毕业的。大家都说,刘先生跟韩先生 可以讲和了,把一个历史系的助教换一个外文系的教授。”

鸿渐掉文道:“妹妹之于夫人,亲疏不同;助教之于教授,尊卑不敌。我做了你们的刘先生, 决不肯吃这个亏的。”

说着,辛楣进来了,说:“好了,那批人送走了——孙小姐,我不知道你不会就去的。”你 说这句话全无意思的,可是孙小姐脸红。鸿渐忙把韩太太这些事告诉他,还说:“怎么学校里还有这 许多政治暗斗?倒不如进官场爽气。”

辛楣宣扬教义似的说:“有群众生活的地方全有政治。”孙小姐坐一会去了。辛楣道:“我 写信给她父亲,声明把保护人的责任移交给你,好不好?”

鸿渐道:“我看这题目已经像教国文的老师所谓‘做死’了,没有话可以说了,你换个题目 来开顽笑,行不行?”辛楣笑他扯淡。

上课一个多星期,鸿渐跟同住一廊的几个同事渐渐熟了。历史系的陆子潇曾作敦交睦邻的拜 访,所以一天下午鸿渐去回看他。陆子潇这人刻意修饰,头发又油又光,深为帽子埋没,与之不共戴 天,深冬也光着顶。鼻子短而阔,仿佛原有笔直下来的趋势,给人迎鼻孔打了一拳,阻止前进,这鼻 子后退不迭,向两傍横溢。因为没结婚,他对自己年龄的态度,不免落后在时代的后面;最初他还肯 说外国算法的十足岁数,年复一年,他偷偷买了一本翻译的Life Begins at Forty ,对人家干脆不说年龄,不讲生肖,只说:“小得很呢!还是小弟弟呢!”同时表现小弟弟该有的活 泼和顽皮。他讲话时喜欢窃窃私语,仿佛句句是军事机密。当然军事机密他也知道的,他不是有亲戚 在行政院,有朋友在外交部么?他亲戚曾经写给他一封信,这左角印“行政院”的大信封上大书着 “陆子潇先生”,就仿佛行政院都要让他正位居中似的。他写给外交部那位朋友的信,信封虽然不大, 而上面开的地址“外交部欧美司”六字,笔酣墨饱,字字端楷,文盲在黑夜里也该一目了然的。这一 封来函,一封去信,轮流地在他桌上妆点着。大前天早晨,该死的听差收拾房间,不小心打翻墨水瓶, 把行政院淹得昏天黑地,陆子潇挽救不及,跳脚痛骂。那位亲戚国而忘家,没来过第二次信;那位朋 友外难顾内,一封信也没回过。从此,陆子潇只能写信到行政院去,书桌上两封信都是去信了。今日 正是去信外交部的日子。子潇等鸿渐看见了桌上的信封,忙把这信搁在抽屉里,说:“不相干。有一 位朋友招我到外交部去,回他封信。”

鸿渐信以为真,不得不做出惜别的神情道:“啊哟!怎么陆先生要高就了!校长肯放你走 么?” 子潇连摇头道:“没有的事!做官没有意思,我回信去坚辞的。高校长待人也厚道,好几个 电报把我催来,现在你们各位又来了,学校渐渐上规道,我好意思拆他台么?” 鸿渐想起高松年和自己的谈话,叹气道:“校长对你先生,当然另眼相看了。像我们这种——”

子潇说话低得有气无声,仿佛思想在呼吸:“是呀。校长就是有这个毛病,说了话不作准的。 我知道了你的事很不平。”机密得好像四壁全挂着偷听的耳朵。

鸿渐没想到自己的事人家早已知道了,脸微红道:“我到没有什么,不过高先生——我总算 学个教训。”

“那里的话!副教授当然有屈一点,可是你的待遇算是副教授里最高的了。”

“什么?副教授里还分等么?”鸿渐大有英国约翰生博士不屑分别臭虫和跳虱的等级的意思。

“分好几等呢。譬如你们同来,我们同系的顾尔谦就比你低两级。就像系主任罢,我们的系 主任韩先生比赵先生高一级,赵先生又比外语系的刘东方高一级。这里面等次多得级很,你先生初回 国做事,所以搅不清了。”

鸿渐茅塞顿开,听说自己比顾尔谦高,气平了些,随口问道:“为什么你们的系主任薪水特 别高呢?”

“因为他是博士,Ph.D.。我没到过美国,所以没听见过他毕业的那个大学,据说很有 名。在纽约,叫什么克莱登大学。”

鸿渐吓得直跳起来,宛如自己的阴私给人揭破,几乎失声叫道:“什么大学?”

“克来登大学。你知道克莱登大学?”

“我知道。哼,我也是——”鸿渐恨不得把自己舌头咬住,已经漏泄三个字。

子潇听话中有因,像黄泥里的竹□(竹头,旬),尖端微露,便想盘问到底。鸿渐不肯说, 他愈起疑心,只恨不能采取特务机关的有效刑罚来逼口供。鸿渐回房,又气又笑。自从唐小姐把文凭 的事向他质问以后,他不肯再想起自己跟爱尔兰人那一番交涉,他牢记着要忘掉这事。每逢念头有扯 到它的远势,他赶快转移思路,然而身上已经一阵羞愧的微热。适才陆子潇的话倒仿佛一帖药,把心 里的鬼胎打下一半。韩学愈撒他的谎,并非跟自己同谋,但有了他,似乎自己的欺骗减轻了罪名。当 然新添上一种不快意,可是这种不快意是透风的,见得天日的,不比买文凭的事像谋杀迹灭的尸首, 对自己都要遮掩得一丝不露。撒谎骗人该像韩学愈那样才行,要有勇气坚持到底。自己太不成了,撒 了谎还要讲良心,真是大傻瓜。假如索性大胆老脸,至少高松年的欺负就可以避免。老实人吃的亏, 骗子被揭破的耻辱,这两种相反的痛苦,自己居然一箭双雕地兼备了。鸿渐忽然想,近来连撒谎都不 会了。因此恍然大悟,撒谎往往是高兴快乐的流露,也算是一种创造,好比小孩子游戏里的自骗自 (Pseudoluege)。一个人身心畅适,精力充溢,会不把顽强的事实放在眼里,觉得有本 领跟现实开顽笑。真到忧患穷困的时候,谎话都讲不好的。

这一天,韩学愈特来拜访。通名之后,方鸿渐倒窘起来,同时快意地失望。理想中的韩学愈 不知怎样的嚣张浮滑,不料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他想陆子潇也许记错,孙小姐准是过信流言。木讷朴 实是韩学愈的看家本领——不,养家本钱,现代人有两个流行的信仰。第一:女子无貌便是德,所以 漂亮的女人准比不上丑女人那样有思想,有品节;第二:男子无口才,就是表示有道德,所以哑巴是 天下最诚朴的人。也许上够了演讲和宣传的当,现代人矫枉过正,以为只有不说话的人开口准说真话, 害得新官上任,训话时个个都说:“为政不在多言,”恨不能只指嘴,指心,三个手势了事。韩学愈 虽非哑巴,天生有点口吃。因为要掩饰自己的口吃,他讲话少,慢,著力,仿佛每个字都有他全部人 格作担保。高松年在昆明第一次见到他,觉得这人诚恳安详,像个君子,而且未老先秃,可见脑子里 的学问多得冒上来,把头发都挤掉了。再一看他开的学历,除掉博士学位以外,还有一条:“著作散 见美国‘史学杂志’‘星期六文学评论’等大刊物中”,不由自主地另眼相看。好几个拿了介绍信来 见的人,履历上写在外国“讲学”多次。高松年自己在欧洲一个小国里过读书,知道往往自以为讲学, 听众以为他在学讲——讲不来外国话借此学学。可是在外国大刊物上发表作品,这非有真才实学不可。 便问韩学愈道:“先生的大作可以拿来看看么?”韩学愈坦然说,杂志全搁在沦陷区老家里,不过这 两种刊物中国各大学全该定阅的,就近应当一找就到,除非经过这番逃难,图书馆的旧杂志损失不全 了。高松年想不到一个说谎者会这样泰然无事;各大学的书籍七零八落,未必找得着那期杂志,不过 里面有韩学愈的文章看来是无可疑问的。韩学愈也确向这些刊物投过稿,但高松年没知道他的作品发 表在“星期六文学评论”的人事广告栏(Personals)(“中国少年,受高等教育,愿意帮 助研究中国问题的人,取费低廉”)和“史学杂志”的通信栏(“韩学愈君徵求二十年前本刊,愿出 让者请某处接洽”)。最后他听说韩太太是美国人,他简直改容相敬了,能娶外国老婆的非精通西学 不可,自己年轻时不是想娶个比国女人没有成功么?这人做得系主任。他当时也没想到这外国老婆是 在中国娶的白俄。

跟韩学愈谈话访佛看慢动电影(Slow -motion picture),你想不到简 捷的一句话需要那么多的筹备,动员那么复杂的身体机构。时间都给他的话胶着,只好拖泥带水地慢 走。韩学愈容颜灰暗,在阴天可以与周围的天色和融无间,隐身不见,是头等保护色。他有一样显著 的东西,喉咙里有一个大核。他讲话时,这喉核忽升忽降,鸿渐看得自己的喉咙都发痒。他不说话咽 唾沫时,这核稍隐复现,令鸿渐联想起青蛙吞苍蝇的景象。鸿渐看他说话少而费力多,恨不能把那喉 结瓶塞头似的拔出来,好让下面的话松动。韩学愈约鸿渐上他家去吃晚饭,鸿渐谢过他,韩学愈又危 坐不说话了,鸿渐只好找话敷衍,便问:“听说嫂夫人是在美国娶的?”

韩学愈点头,伸颈咽口唾沫,唾沫下去,一句话从喉核下浮上:“你先生到过美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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