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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11-26
行李陆续运来,今天来个箱子,明天来个铺盖,他们每天下午,得上汽车站 去领。到第五天,李梅亭的铁箱还没影踪,急得他直嚷直跳,打了两次长途电话 ,总算来了。李梅亭忙打开看里面东西有没有损失,大家替他高兴,也凑着看。 箱子内部像口橱,一只只都是小抽屉,拉开抽屉,里面是排得整齐的白卡片,像 图书馆的目录。他们失声奇怪,梅亭面有得色道:“这是我的随身法宝。只要有 它,中国书全烧完了,我还能照样在中国文学系开课程。”这些卡片照四角号码 排列,分姓名题目两种。鸿渐好奇,拉开一只抽屉,把卡片一拨,只见那张片子 天头上红墨水横写着“杜甫”两字,下面紫墨水写的标题,标题以后,蓝墨水细 字的正文。鸿渐觉得梅亭的白眼睛在黑眼镜里注视着自己的表情,便说:“精细 了!了不得——”自知语气欠强,哄不过李梅亭,忙加一句:“顾先生,辛楣, 你们要不要来瞧瞧?真正是科学方法!”顾尔谦说:“我是要广广眼界,学是学 不来的了!”不怕嘴酸舌干地连声赞叹:“李先生,你的钢笔书法也雄健得很并 且一手能写好几休字,变化百出,佩服佩服!”李先生笑道:“我字写得很糟, 这些片子都是我指导的学生写的,有十几个人的手笔在里面。”顾先生摇头道: “唉!名师必出高徒!名师必出高徒!”这样上下左右打开了几只抽屉,李梅亭 道:“下面全是一样的,没有什么可看了。”顾尔谦道:“包罗万象!我真恨不 能偷了去——”李梅亭来不及阻止,他早拉开近箱底两只抽屉——“咦!这不是 卡片——”孙小姐凑上去瞧,不肯定地说:“这像是西药。”李梅亭冰冷地说: “这是西药,我备着路上用的。”顾尔谦这时候给好奇心支使得没注意主人表情 ,又打开两只抽屉,一瓶瓶紧暖稳密地躺在棉花里,露出软木塞的,可不是西药 ?李梅亭忍不住挤开顾尔谦道:“东西没有损失,让我合上箱子罢。”鸿渐恶意 道:“东西是不会有人偷的,只怕脚夫手脚粗,扔箱子的时候,把玻璃瓶震碎了 ,你应该仔细检点一下。”李梅亭嘴里说:“我想不会,我棉花塞得好好的,” 手本能地拉抽屉了。这箱里一半是西药,原瓶封口的消治龙、药特灵、金鸡纳霜 、福美明达片,应有尽有。辛楣道:“李先生,你一个人用不了这许多呀!是不 是高松年托你替学校带的?”梅亭像淹在水里的人,忽然有人拉他一把,感激地 不放松道:“对了!对了!内地买不到西药,各位万一生起病来,那时候才知道 我李梅亭的功劳呢!”辛楣笑道:“预谢,预谢!有了上半箱的卡片,中国书烧 完了,李先生一个人可以教中国文学;有了下半箱的药,中国人全病死了,李先 生还可以活着。”顾尔谦道:“哪里的话!李先生不但是学校的功臣,并且是我 们的救命恩人——”亚当和夏娃为好奇心失去了天堂,顾尔廉也为好奇心失去了 李梅亭安放他的天堂,恭维都挽回不来了,跟着的几句话险的使他进地狱——“ 我这两天冷热不调,嗓子有点儿痛——可是没有关系,到利害的时候,我问你要 三五片福美明达来含。”
辛楣说在金华耽误这好几天,钱花了不少,大家把身上的余钱摊出来,看共 有多少。不出他在船上所料,李顾都没有把学校给的旅费全数带上。这时候两人 也许又留下几元镇守口袋的钱,作香烟费,只合交出来五十余元;辛楣等三人每 人剩八十余元。所住的旅馆账还没有付,无论如何,到不了学校。大家议决拍电 报给高松年,请他汇笔款子到吉安的中央银行里。辛楣道,大家身上的钱在到吉 安以前,全部充作公用,一个子儿不得浪费。李先生问,香烟如何。辛楣道,以 后香烟也不许买,大家得戒烟。鸿渐道:“我早戒了,孙小姐根本不抽烟。”辛 楣道:“我抽烟斗,带着烟草,路上不用买,可是我以后也不抽,免得你们瞧着 眼红。”李先生不响,忽然说:“我昨天刚买了两罐烟,路上当然可以抽,只要 不再买就是了。”当天晚上,一行五人买了三等卧车票在金华上火车,明天一早 可到鹰潭,有几个多情而肯远游的蚤虱一路陪着他们。 火车一清早到鹰潭, 等行李领出,公路汽车早开走了。这镇上唯一像样的旅馆挂牌“客满”,只好住 在一家小店里。这店楼上住人,楼下卖茶带饭。窄街两面是房屋,太阳轻易不会 照进楼下的茶座。门口桌子上,一叠饭碗,大碟子里几块半生不熟的肥肉,原是 红烧,现在像红人倒运,又冷又黑。旁边一碟馒头,远看也像玷污了清白的大闺 女,全是黑斑点,走近了,这些黑点飞升而消散于周遭的阴暗之中,原来是苍蝇 。这东西跟蚊子臭虫算得小饭店里的岁寒三友,现在刚是深秋天气,还显不出它 们的后凋劲节。楼只搁着一张竹梯子,李先生的铁箱无论如何运不上去,店主拍 胸担保说放在楼下就行,李先生只好自慰道:“譬如这箱子给火车耽误了没运到 ,还不是一样的人家替我看管,我想东西不会走漏的。在金华不是过了好几天才 到么?”大家赞他想得通。辛楣由伙计陪着先上楼去看卧室,楼板给他们践踏得 作不平之鸣,灰尘扑簌簌地掉下来,顾先生笑道:“赵先生的身体真重!”店主 瞧孙小姐掏手帕出来拂灰,就说:“放心,这楼板牢得很。楼板要响的好,晚上 贼来,客人会惊醒。我们这店里贼从没来过,他不敢来,就因为我们这楼板会响 。吓!耗子走动,我棕楼板也报信的。”伙计下梯来招呼客人上去,李梅亭依依 不舍地把铁箱托付给店主。楼上只有三间房还空着,都是单铺,伙计在赵方两人 的房间里添张竹榻,要算双铺的价钱。辛楣道:“咱们这间房最好,沿街,光线 最足,床上还有帐子。可是,我不愿睡店里的被褥,回头得另想办法。”鸿渐道 :“好房间为什么不让给孙小姐?”辛楣指壁上道:“你瞧罢。”只见剥落的白 粉壁上歪歪斜斜地写着淡墨字:“路过鹰潭与王美玉女士恩爱双双题此永久纪念 济南许大隆题。”记着中华民国年月日,一算就是昨天晚上写的。后面也像许大 隆的墨迹,是首诗:“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今朝有缘来相会明日你东 我向西。”又写着:“大爷去也!”那感叹记号使人想出这位许先生撇着京剧说 白的调儿,挥着马鞭子,慷慨激昂的神气。此外有些铅笔小字,都是讲王美玉的 ,想来是许先生酒醉色迷那一夜以前旁人的手笔,因为许先生的诗就写在“孤王 酒醉鹰潭宫王美玉生来好美容”那几个铅笔字身上。又有新式标点的铅笔字三行 :“注意!王美玉有毒!抗战时期,凡我同胞,均须卫生为健国之本,万万不可 传染!而且她只认洋钱没有情!过来人题!”旁边许大隆的淡墨批语道:“毁坏 名誉该当何罪?”鸿渐笑道:“这位姓许的倒有情有义得很!”辛楣也笑道:“ 孙小姐这房间住得么?李梅亭更住不得——”
正说着,听得李顾那面嚷起来,顾先生在和伙计吵,两人跑去瞧。那伙计因 为店里的竹榻全为添铺用完了,替顾先生把一扇板门搁在两张白木凳上,算是他 的床。顾尔谦看见辛楣和鸿渐,声势大振,张牙舞爪道:“二位瞧他可恶不可恶 ?这是搁死人尸首用的,他不是欺负我么?”伙计道:“店里只有这块板了,你 们穿西装的文明人,要讲理。”顾尔谦拍自己青布大褂胸脯上一片油腻道:“我 不穿西装的就不讲理?为什么旁人有竹榻睡,我没有?我不是照样付钱的?我并 不是迷信可是出门出路,也讨个利市,你这家伙全不懂规矩。”李梅亭自从昨天 西药发现以后,对顾尔谦不甚庇护,冷眼瞧他们吵架,这时候插嘴道:“你把这 板搬走就是了。吵些什么!你想法把我的箱子搬上来,那箱子可以当床,我请你 抽支香烟,”伸出左手的食指摇动着仿佛是香烟的样品。伙计看只是给烟熏黄的 指头,并非香烟,光着眼道:“香烟在哪里?”李梅亭摇头道:“哼,你这人笨 死了!香烟我自然有,我还会骗你?你把我这铁箱搬上来,我请你抽。”伙计道 :“你有香烟就给我一根,你真要我搬箱子,那不成。”李先生气得只好笑,顾 先生胜利地教大家注意这伙计蛮不讲理。结果鸿渐睡的竹榻跟这扇门对换了。
孙小姐来了,辛楣问到何处吃早点。李梅亭道:“就在本店罢。省得上街去 找,也许价钱便宜些。”辛楣不便出主意,伙计恰上来沏茶,便问他店里有什么 东西吃。伙计说有大白馒头、四喜肉、鸡蛋、风肉。鸿渐主张切一碟风肉夹了馒 头吃,李顾赵三人赞成,说是“本位文化三明治”,要分付伙计下去准备。孙小 姐说:“我进来的时候,看见这店里都是苍蝇,馒头和肉尽苍蝇呆着,恐怕不大 卫生。”李梅亭笑道:“孙小姐毕竟是深闺娇养的,不知道行路艰难,你要找一 家没有苍蝇的旅馆,只能到外国去了!我担保你吃了不会生病,就是生病,我箱 子里有的是药,”说时做个鬼脸,倒比他本来的脸合式些。辛楣正在喝李梅亭房 里新沏的开水,喝了一口,皱眉头道:“这水愈喝愈渴,全是烟火气,可以代替 火油点灯的——我看这店里的东西靠不住,冬天才有风肉,现在只是秋天,知道 这风肉是什么年深月久的古董。咱们别先叫菜,下去考察一下再决定。”伙计取 下壁上挂的一块乌黑油腻的东西,请他们赏鉴,嘴里连说:“好味道!”引得自 己口水要流,生怕经这几位客人的馋眼睛一看,肥肉会减瘦了。肉上一条蛆虫从 腻睡里惊醒,载蠕载袅,李梅亭眼快,见了恶心,向这条蛆远远地尖了嘴做个指 示记号道:“这要不得!”伙计忙伸指头按着这嫩肥软白的东西,轻轻一捺,在 肉面的尘垢上划了一条乌光油润的痕迹,像新浇的柏油路,一壁说:“没有什么 呀!”顾尔谦冒火,连声质问他:“难道我们眼睛是瞎的?”大家也说:“岂有 此理!”顾尔谦还唠唠叨叨地牵涉适才床板的事。这一吵吵得店主来了,肉里另 有两条蛆也闻声探头出现。伙计再没法毁尸灭迹,只反复说:“你们不吃,有人 要吃——我吃给你们看——”店主拔出嘴里的旱烟筒,劝告道:“这不是虫呀, 没有关系的,这叫‘肉芽’——‘肉’——‘芽’。”方鸿渐引申说:“你们这 店里吃的东西都会发芽,不但是肉。”店主不懂,可是他看见大家都笑,也生气 了,跟伙计用土话咕着。结果,五人出门上那家像样旅馆去吃饭。
李梅亭的片子没有多大效力,汽车站长说只有照规矩登记,按次序三天以后 准有票子。五人大起恐慌:三天房饭好一笔开销,照这样耽误,怕身上的钱到不 了吉安。大家没精打采地走回客栈,只见对面一个女人倚门抽烟。这女人尖颧削 脸,不知用什么东西烫出来的一头鬈发,像中国写意画里的满树梅花,颈里一条 白丝围巾,身上绿绸旗袍,光华夺目,可是那面子亮得像小家女人衬旗袍里子用 的作料。辛楣拍鸿渐的膊子道:“这恐怕就是‘有美玉于斯’了。”鸿渐笑道: “我也这样想。”顾尔谦听他们背诵《论语》,不懂用意,问:“什么?”李梅 亭聪明,说:“尔谦,你想这种地方怎会有那样打扮的女子——你们何以背《论 语》?”鸿渐道:“你到我们房里来看罢。”顾乐谦听说是妓女,呆呆地观之不 足,那女人本在把孙小姐从头到脚的打量,忽然发现顾先生的注意,便对他一笑 ,满嘴鲜红的牙根肉,块垒不平像侠客的胸襟,上面疏疏地缀几粒娇羞不肯露出 头的黄牙齿。顾先生倒臊得脸红,自幸没人瞧见,忙跟孙小姐进店。辛楣和鸿渐 一夜在火车里没睡好,回房躺着休息,李梅亭打门进来了,问有什么好东西给他 看。两人懒起床,叫他自己看墙壁上的文献。李梅亭又向窗外一望,回头直嚷道 :“你们两个年轻人不怀好意呀!怪不得你们要占据这间房,对面一定就是那王 美玉的卧房,相去只四五尺的距离,跳都跳得过去。你们起来瞧,床上是红被, 桌子上有大镜子,还有香水瓶儿——唉!你们没结婚的人太不老实。这事开不得 玩笑的——咦,她上来了!”两人从床上伸头一瞧,果然适才倚门抽烟的女人对 窗立着,慌忙缩头睡下。李先生若无其事地靠窗昂首抽烟,黑眼镜里欣赏对面的 屋顶,两人在床上等得不耐烦,正想叫李梅亭出去忽听那女人说话了:“你们哪 块来的啥。”李先生如梦初醒地一跳道:“你问谁呀?我呀?我们是上海来的。 ”这话并不可笑,而两人笑得把被蒙住头,又赶快揭开被,要听下文。那女人道 :“我也是上海来的,逃难来这块的——你们干什么的?”李先生下意识地伸手 到口袋里去掏片子,省悟过来,尊严地道:“我们都是大学教授。”那女人道: “教书的?教书的没有钱,为什么不走私做买卖?”两人又蒙上被。李先生只鼻 子里应一声。那女人道:“我爹也教书的——”两人笑得蒙着头叫痛——“那个 跟你们一起的女人是谁?她也是教书的?”李先生道:“是的。”那女人道:“ 我也过进学堂——她赚多少钱啥?”辛楣怕这女人笑孙小姐赚的钱没有她多大声 咳嗽,李先生只说:“很多,很多——抽支烟罢?哪,接好——”两人紧张得不 敢吐气,李先生下面的话更使他们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我问你,公共汽车 的票子难买得很,你——你熟人多,有没有法想一个?我们好好的谢你。”那女 人讲了一大串话,又快又脆,像钢刀削萝卜片,大意是:公路车票买不到,可以 搭军用运货汽车,她认识一位侯营长,一会儿来看她,到时李先生过去当面接洽 。李先生千谢万谢。那女人走了,李先生回身向赵方二人得意地把头转个圈儿, 一言不发,望着他们。二人钦佩他异想他开,真有本领。李先生恨不能身外化身 ,拍着自己肩膀,说:“老李,真有你!”所以也不谦虚说:“我知道这种女人 路数多,有时用得着她们,这就是孟尝君结交鸡鸣狗盗的用意。”
李先生去后,辛楣和鸿渐睡熟了。鸿渐睡梦里,觉得有东西在掸这肌理稠密 的睡,只破了一个小孔,而整个睡都退散了,像一道滚水的注射冰面,醒过来只 听见:“哙!哙!”昏头昏脑下床一看,王美玉在向这面叫,正要关窗不理她, 忽想起李梅亭跟她的接洽。辛楣也惊醒了,王美玉道:“那戴黑眼镜的呢?侯营 长来了。”李梅亭得到通知,忙把压在褥子下的西装裤子和领带取出,早刮过脸 ,皮破了好几处,倒也红光满面。临走时,李梅亭说妓女家里不能白去的,去了 要开销,这笔交际费如何算法,自己方才已经赔了一支香烟。大家担保他,只要 交涉顺利,不但费用公担,还有酬劳。李梅亭问他们要不要到辛楣房间里去隔窗 旁听,“反正没有什么秘密的事。”余人无此雅兴,说现在四点钟,上街溜达, 六点钟在吃早点地馆子里聚会。到时候,李梅亭兴冲冲来了。大家忙问事情怎样 ,李梅亭道:“明天正午开车。”大家还问长问短,李梅亭说这位侯营长晚上九 点钟要来看行李,有问题可以面询。这些军用货车每辆搭客一人和行李一件或两 件,开向韶关去的,到了韶关再坐火车进湖南。一算费用比坐公共汽车贵一,“ 可是,”李梅亭说,“到处等汽车票,一等就是几天,这房饭钱全省下来了。” 辛楣踌躇说:“好是很好,可是学校汇到吉安的钱怎么办?”李梅亭道:“那很 容易,去个电报请高校长汇到韶关得了。”鸿渐道:“到韶关折回湖南,那不是 兜远路么?”李梅亭怫然道:“我能力有限,只能办到这样。方先生有面子,也 许侯营长为你派专车直放学校。”顾尔谦说:“李先生办事不会错。明天一早拍 个电报,中午上车走它妈的,要教我在这个鬼地方等五天,头发都白了。”李梅 亭还悻悻道:“今天王美玉家打茶围的钱将来归我一个人出得了。”鸿渐忍着气 道:“就是不坐军车,交际费也该大家出的,这是绝对两回事。”辛楣桌下踢鸿 渐一脚,嘴里胡扯一阵,总算双方没有吵起来,孙小姐睁大的眼睛也恢复了常态 。
回旅馆不多一会,伙计在梯子下口里含着饭嚷:“侯营长来了!”大家赶下 来。侯营长有个桔皮大鼻子,鼻子上附带一张脸,脸上应有尽有,并未给鼻子挤 去眉眼,鼻尖生几个酒刺,像未熟的草莓,高声说笑,一望而知是位豪杰。侯营 长瞧见李梅亭,笑说:“怎么我回到小王那里,你已经溜了?什么时候走的?” 李梅亭支吾着忙把同行三人介绍,孙小姐还没下来。侯营长演说道:“我们这货 车不能私带客人的,带客人违儿犯军法,懂不懂?可是我看你们在国立学校教书 ,总算也是公务机关人员,所以冒险行个方便,懂不懂?我一个钱不要你们的, 你们也清苦得很我不在乎这几个钱,懂不懂?可是我手下开车的、押车的弟史要 几个香烟钱,钱少了你们拿不出去,懂不懂?我并不要钱,你们行李不多罢?里 面没有上海带来的私货罢?哈哈,你们念书人有时候很贪小便宜的!”笑得两颊 肌肉把鼻孔牵得更大了。大家同声说不带私货,李梅亭指着自己的铁箱道:“这 是一件行李,楼上还有——”侯营长的眼睛忽然变成近视,努目注视了好一会才 似乎看清了,放机关枪似的说:“好家伙!这是谁的?里面什么东西?这不能带 ——”忽然又近视了,睁眼望着刚下梯来的孙小姐——“这也是你们同走的?这 ——这我也不能带。方才跟你讲不到几句话,我就给人叫走了,没交代清楚,女 人不带。要是女人可以带,我早带小王一二一,开步走了,哈哈。”孙小姐气得 嘤然作声,鸿渐等 侯营长进了对门,向他已消灭的阔背出声骂:“浑蛋!”辛 楣和顾先生孙小姐不要介意,“这种人嘴里没有好话。”孙小姐道:“都是我一 个人妨碍了你们搭车——”鸿渐道:“还有李先生这只八宝箱呢!李先生你—— ”李梅亭向孙小姐道歉道:“我事情没办好,带累你受侮辱。”这样一说,鸿渐 倒没法损他了。
这事不成,李梅亭第一个说“侥幸”,还说:“失马安知非福。带枪杆的人 不讲理的,我们同走有孙小姐,一切该慎重。而且到韶关转湖南,冤枉路走得太 多,花的钱也不合算,方先生说话对了。”在鹰潭这几天里,李梅亭对鸿渐刮目 相看,特别殷勤,可是鸿渐愈嫌恶他,背后跟辛楣笑说:“为了打茶围那几块钱 ,怕我挑眼,就帝样没志气。我做了他,宁可掏腰包的。”鸿渐晚上睡不着的时 候,自惜自怜,愈想愈懊悔这次的来。与李梅亭顾尔谦等为伍,就是可耻的堕落 。这十来天的旅行磨得一个人志气消沉。一天他辛楣散步,听见一个卖花生的小 贩讲家乡话,问起来果然是同乡,逃难流落在此的。这小贩只淡淡说声住在本县 城里那条街,并不向他诉苦经,借同乡盘缠,鸿渐又放心、又感慨道:“这人准 碰过不知多少同乡的钉子,所以不再开口了。我真不敢想要历过多少挫折,才磨 练到这种死心塌地的境界。”辛楣笑他颓丧,说:“你这样经不起打击,一辈子 恋爱不会成功。”鸿渐道:“谁像你肯在苏小姐身上花二十年的工夫。”辛楣道 :“我这几天来心里也闷,昨天半夜醒来,忽然想苏文纨会不会有时候想到我。 ”鸿渐想起唐晓芙和自己,心像火焰的舌头突跳起,说:“想到你还是想你?我 们一天要想到不知多少人,亲戚、朋友、仇人,以及不相干的见过面的人。真正 想一个人,记挂着他,希望跟他接近,这少得很。人事太忙了,不许我们全神贯 注,无间断地怀念一个人。我们一生对于最亲爱的人的想念,加起来恐怕不会一 点钟,此外不过是念头在他身上瞥过,想到而已。”辛楣笑道:“我总希望,你 将来会他几秒钟给我。告诉你罢,我第一次碰到你以后,倒常常想你,念念不释 地恨你,可惜我没有看表,计算时间。”鸿渐道:“你看,情敌的彼此想念,比 情人的彼此想念还要多——那时候也许苏小姐真在梦见你,所以你会忽然想到她 。”辛楣道:“人家哪里有工夫梦见我们这种孤魂野鬼。并且她已经是曹元朗的 人了,要梦见我就是对她丈夫不忠实。”鸿渐瞧他的正经样儿,笑得打跌道:“ 你这位政治家真是独裁的作风!谁做你的太太,做梦也不能自由,你要派特务式 作人员去侦察她的潜意识。”
三天后到南城去的公路汽车照例是挤得仅可容足,五个人都站在人堆里,交 相安慰道:“半天就到南城了,站一会儿没有关系。”一个穿短衣服、满脸出油 的汉子摆开两膝,像打拳里的四平势,牢实地坐在位子上,仿佛他就是汽车配备 的一部分,前面放个滚圆的麻袋,里面想是米。这麻袋有坐位那么高,刚在孙小 姐身畔。辛楣对孙小姐道:“为什么不坐呀?比坐位舒服多了。”孙小姐也觉得 站着摇摇撞撞地不安,向那油脸汉道声歉,要坐下去。那油脸汉子直跳起来,双 手拦着,翻眼嚷:“这是米,你知道不知道?吃的米!”孙小姐窘得说不出话, 辛楣怒容相向道:“是米又怎么样?她这样一个女人坐一下也不会压碎你的米。 ”那汉子道:“你做了男人也不懂道理,米是要吃到嘴里去的呀——”孙小姐羞 愤顿足道:“我不要坐了!赵先生,别理他。”辛楣不答应,方李顾三人也参加 吵嘴,骂这汉子蛮横,自己占了坐位,还把米袋妨碍人家,既然不许人家坐米袋 ,自己快把位子让出来。那汉子看他们人多气壮,态度软下来了,说:“你们男 人坐,可以,你们这位太太坐,那不行!这是米,吃到嘴里去的。”孙小姐第二 次申明愿意一路站到南城,辛楣等说:“我们偏不要坐,是这位小姐要坐,你又 怎样?”那汉子没法,怒目打量孙小姐一下,把垫坐的小衣包拿出来,捡一条半 旧的棉裤,盖在米袋上,算替米戴上防毒具,厉声道:“你坐罢!”孙小姐不要 坐,但经不起汽车的颠簸和大家的劝告,便坐了。斜对着孙小姐有位子坐的是个 年轻白净的女人,带着孝,可是嘴唇和眼皮擦得红红的,纤眉细眼小鼻子,五官 平淡得像一把热手巾擦脸就可以抹而去之的,说起话来,扭头撅嘴。她本在看热 闹,此时跟孙小姐攀谈,一中苏州话,问孙小姐是不是上海来的,骂内地人凶横 ,和他们没有理讲。她说她丈夫在浙江省政府当科员,害病新死,她到桂林投奔 夫兄去的。她知道孙小姐有四个人同走,十分忻羡,自怨自怜说:“我是孤苦零 丁,路上只有一个用人陪了我,没有你福气!”她还表示愿意同走到衡阳,有个 照应。正讲得热闹,汽车停了打早尖,客人大半下车吃早点。那女人不下车,打 开提篮,强孙小姐吃她带的米粉糕,赵方二人怕寡妇分糕为难也下车散步去了。 顾尔谦瞧他们下去,掏出半支香烟大吸。李梅亭四顾少人,对那寡妇道:“你那 时候不应该讲你是寡妇单身旅行的,路上坏人多,车子里耳目众多,听了你的话 要起邪念的。”那寡妇向李梅亭眼珠一溜,嘴一扯道:“先生真是好人!”那女 人叫坐在她左边的二十多岁的男人道:“阿福,让这位先生坐。”这男人油头滑 面,像浸油的楷耙核,穿件青布大褂,跟女人并肩而坐,看不出是用人。现在他 给女人揭破身份,又要让位子,骨朵着嘴只好站起来。李先生假客套一下,便挨 挨擦擦地坐下。孙小姐看不入眼,也下车去。到大家回车,汽车上路,李先生在 咀嚼米糕,寡妇和阿福在吸香烟。鸿渐用英文对辛楣道:“你猜一猜,这香烟是 谁的?”辛楣笑道:“我什么不知道!这人是个撒谎精,他那两罐烟到现在还没 抽完,我真不相信。”鸿渐道:“他的烟味难闻,现在三张跟同时抽,真受不了 ,得戴防毒口罩。请你抽一会烟斗罢,解解他的烟毒。”
到了南城,那寡妇主仆两人和他们五人住在一个旅馆里。依李梅亭的意思, 孙小姐与寡妇同室,阿福独睡一间。孙小姐口气里决不肯和那寡妇作伴,李梅亭 却再三示意,余钱无多,旅馆费可省则省。寡妇也没请李梅亭批准,就主仆俩开 了一个房间。大家看了奇怪,李梅亭尤其义愤填胸,背后咕了好一阵:“男女有 别,尊卑有分。”顾尔谦借到一张当天的报,看不上几行,直嚷:“不好了!赵 先生,李先生,不好了!孙小姐。”原来日本人进攻长沙,形势危急得很。五人 商议一下,觉得身上盘费决不够想回去,只有赶到吉安,领了汇款,看情形再作 后图。李梅亭忙把长沙紧急的消息告诉寡妇,加油加酱,如火如荼,就仿佛日本 军部给 他一个人的机密情报,吓得那女人不绝地娇声说:“啊呀!李先生,个 末那亨呢!”李梅亭说自己这种上等人到处有办法,会相机行事,绝处逢生,“ 用人们就靠不住了,没有知识——他有知识也不做用人了!跟着他走,准闯祸。 ”李梅亭别了寡妇不多时,只听她房里阿福厉声说话:“潘科长派我送你的,你 路上见一个好一个,知道他是什么人?潘科长那儿我将来怎样交代?”那妇人道 :“吃醋也轮得到你?我要你来管?给你点面子,你就封了王了!不识抬举、忘 恩负义的王八蛋!”阿福冷笑道:“王八是谁挑我做的?害了你那死鬼男人做王 八不够还要害我——啊呀呀——”一溜烟跑出房来。那女人在房里狠声道:“打 了你耳光,还要教你向我烧路头!你放肆,请你尝尝滋味,下次你别再想——” 李先生听他们话中有因,作酸得心似绞汁的青梅,恨不能向那寡妇问个明白,再 痛打阿福一顿。他坐立不定地向外探望,阿福正躲在寡妇房外,左手抚摩着红肿 的脸颊,一眼瞥见李梅亭,自言自语:“不向尿缸里照照自己的脸!想吊膀子揩 油——”李先生再有涵养工夫也忍不住了,冲出房道:“猪猡!你骂谁?”阿福 道:“骂你这猪猡。”李先生道:“猪猡骂我。”阿福道:“我骂猪猡。”两人 “鸡生蛋”“蛋生鸡”的句法练习没有了期,反正谁嗓子高,谁的话就是真理。 顾先生怕事,拉李先生,说:“这种小人跟他计较什么呢?”阿福威风百倍道: “你有种出来!别像乌龟躲在洞里,我怕了你——”李先生果然又要夺门而出, 辛楣鸿渐听不过了,也出来喝阿福道:“人家不理你了,你还嘴里不清不楚干什 么?”阿福有点气馁,还嘴硬道:“笑话!我骂我的,不干你们的事。”辛楣嘴 里的烟半高翘着像老式军舰上一尊炮的形势,对擦大手掌,响脆地拍一下,握着 拳头道:“我旁观抱不平,又怎么样?”阿福眼睛里全是恐惧,可是辛楣话没说 完,那寡妇从房里跳 出道:“谁敢欺负我的用人?两欺一,不要脸!枉做了男 人,欺负我寡妇,没有出息!”辛楣鸿渐慌忙逃走。那寡妇得意地冷笑,海骂几 句,拉阿福回房去了。辛楣教训了李梅亭一顿,鸿渐背后对辛楣道:“那雌老虎 跳出来的时候,我们这方面该孙小姐出场,就抵得住了。”下半天寡妇碰见他们 五人,佯佯不睬,阿福不顾坟起的脸,对李梅亭挤眼撇嘴。那寡妇有事叫“阿福 ”,声音里滴得下蜜糖。李梅亭叹了半夜的气。
旅馆又住了一天。在这一天里,孙小姐碰到那寡妇还点头徽笑,假如辛楣等 不在旁,也许彼此应酬几句,说车票难买,旅馆里等得气闷。可是辛楣等四人就 像新学会了隐身法似的,那寡妇路上到,眼睛里没有他们。明天上车,辛楣等把 行李全结了票,手提的东西少,挤上去都抢到坐位。寡妇带的是些不结票的小行 李;阿福上车的时候,正像欢迎会上跟来宾拉手的要人,恨不能向千手观音菩萨 分几双手来才够用。辛楣瞧他们俩没位子坐,笑说:“亏得昨天闹翻了,否则这 时候还要让位子呢,我可不肯。”“我”字说得有意义地重,李梅亭脸红了,大 家忍信笑。那寡妇远远地望着孙小姐,使她想起牛或马的瞪眼向人请求,因为眼 睛就是不会说话的动物的舌头。孙小姐心软了,低头不看,可是觉得坐着不安, 直到车开,偷眼望见那寡妇也有了位子,才算心定。
车下午到宁都。辛楣们忙着领行李,大家一点,还有丙件没运来,同声说: “晦气!这一等 不知道又是几天。”心里都担忧着钱。上车站对面的旅馆一问 ,只剩两间双铺房了。辛楣道:“这哪里行?孙小姐一个人一间房,单铺的就够 了,我们四个人,要有两间房。”孙小姐不踌躇说:“我没有关系,在 先生方 先生房里添张竹铺得了,不省事省钱么?”看了房间,搁了东西,算了今天一路 上的账,大家说晚饭只能将就吃些东西了,正要叫伙计忽然一间房里连嚷:“伙 计!伙计!”带咳带呛,正是那寡妇的声音,跟 着大吵起来。仔细一听,那寡 妇叫了旅馆里的饭,吃不到几筷菜就心,这时候才街道菜是用桐油炒的;阿福这 粗货,没理会味道,一口气吞了两碗饭,连饭连菜吐个干净,“隔夜吃的饭都吐 出来了!”寡妇如是说,仿佛那顿在南城吃的饭该带到桂林去的。李梅亭拍手说 :“真是天罚他,瞧这浑蛋还要撒野不撒野。这旅馆里的饭不必请教了,他们俩 已经替咱们做了试验品。”五人出旅馆的时候,寡妇房门大开,阿福在床上哼哼 唧唧,她手扶桌子向痰盂心,伙计一手拿杯开水,一手拍她背。李先生道:“咦 ,她也吐了!”辛楣道:“呕吐跟打呵欠一样,有传染性的。尤其晕船的时候, 看不得人家呕。”孙小姐弯着含笑的眼睛说:“李先生,你有安定胃神经的药, 送一片给她,她准——”李梅亭在街上装腔跳嚷道:“孙小姐,你真坏!你也来 开我的玩笑。我告诉你的赵叔叔。”
晚上为谁睡竹榻的问题,辛楣等三人又谦证了一阵。孙小姐给 辛楣和鸿渐 强逼着睡床,好像这不是女人应享的权利,而是她应尽的义务。辛楣人太高大, 竹榻容不下。结果鸿渐睡了竹榻,刚夹在两床之间,躺了下去,局促得只想翻来 覆去,又拘谨得动都不敢动。不多时,他听辛楣呼吸和匀,料已睡熟,想便宜了 这家伙,自己倒在这两张不挂帐子的床中间,做了个屏风,替他隔离孙小姐。他 又嫌桌上的灯太亮,妨了好一会,熬不住了,轻轻地下床,想喝口冷茶,吹来灯 再睡。沿床里到桌子前,不由自主望望孙小姐,只见睡眠把她的脸洗濯得明净滋 润,一堆散发不知怎样会覆在她脸上,使她脸添了放任的媚姿,鼻尖上的发梢跟 着鼻息起伏,看得代她脸痒,恨不能伸手替她掠好。灯光里她睫毛仿佛微动,鸿 渐一跳,想也许自己错,又似乎她忽然呼吸短促,再一看,她睡着不动的脸像在 泛红。慌忙吹来了灯,溜回竹榻,倒惶恐了半天。
明天一早起,李先生在账房的柜台上看见昨天的报,第一道消息就是长沙烧 成白地,吓得声音都遗失了,一分钟后才找回来,说得出话。大家焦急得没工夫 觉得饿,倒省了一顿早点。鸿渐毫没主意,但仿佛这不是自己一个人的事,跟着 人走,总有办法。李梅亭唉声叹气道:“倒霉!这一次出门,真是倒足了霉!上 海好几处留我的留我,请我的请我,我鬼迷昏了头,却不过高松年的情面,吃了 许多苦,还要半途而废,走回头路!这笔账向谁去算?”辛楣道:“要走回头路 也没有钱。我的意思是,到了吉安领了学校汇款再看情形,现大不用计划得太早 。”大家吐口气,放了心。顾尔谦忽然明地说:“假如学校款子没有汇,那就糟 透了。”四人不耐烦地同声说他过虑,可是意识里都给他这话唤起了响应,彼此 举的理由,倒不是驳斥顾尔谦,而是安慰自己。顾尔谦忙想收回那句话,仿佛给 人拉住的蛇尾巴要缩进洞,道:“我也知道这事不可能,我说一声罢了。”鸿渐 道:“我想这问题容易解决。我们先去一个人。吉安有钱,就打电报叫大家去; 吉安没有钱,也省得五个人全去扑个空,白费了许多车钱。”
辛楣道:“着呀!咱们分工,等行李的等行李,领钱的领钱,行动灵活点, 别大家拚在一起老等。这钱是汇给我的,我带了行李先上吉安,鸿渐陪我走,多 个帮手。”
孙小姐温柔而坚决道:“我也跟赵先生走,我行李也来了。”
李梅亭尖利地给辛楣一个X光的透视道:“好,只剩我跟顾先生。可是我们 的钱都充了公了,你们分多少钱给我们?”
顾尔谦向李梅亭抱歉地笑道:“我行李全到了,我想跟他们去,在这儿住下 去没有意义。”
李梅亭脸上升火道:“你们全去了,撇下我一个人,好!我无所谓。什么‘ 同舟共济’!事到临头,还不是各人替自己打算?说老实话,你们到吉安领了钱 ,干脆一个子儿不给我得了,难不倒我李梅亭。我箱子里的药要在内地卖千反块 钱,很容易的事。你们瞧我讨饭也讨到了上海。”
辛楣诧异说:“咦!李先生,你怎么误会到这个地步!”
顾尔谦抚慰地说:“梅亭先生,我决不先走,陪你等行李。”
辛楣道:“究竟怎么办?我一个人先去,好不好?李先生,你总不疑心我会 吞灭公款——要不要我留下行李作押!”说完加以一笑,减低语意的严重,可是 这笑生硬倔强宛如干浆糊粘上去的。
李梅亭摇手连连道:“笑话!笑话!我也决不是以‘不人之心’推测人的— —”鸿渐自言自语道:“还说不是”——“我觉得方先生的提议不切实际——方 先生,抱歉抱歉,我说话一向直率的。譬如赵先生,你一个人到吉安领了钱,还 是向前进呢?向后转呢?你一个人作不了主,还要大家就地打听消息共同决定的 ——”鸿渐接嘴道:“所以我们四个人先去呀。服从大多数的决定,我们不是大 多数么?”李梅亭说不出话,赵顾两人忙劝开了,说:“大家患难之交,一致行 动。”
午饭后,鸿渐回到房里,埋怨辛楣太软,处处让着李梅亭:“你这委曲求全 的气量真不痛快!做领袖有时也得下辣手。”孙小姐笑道:“我那时候瞧方先生 跟李先生两人睁了眼,我看着你,你看着我,气呼呼的,真好玩儿!像互相要吞 掉彼此的。”鸿渐笑道:“糟糕!丑态全落在你眼里了。我并不想吞他,李梅亭 这种东西,吞下去要害肚子的——并且我气呼呼了没有?好像我没有呀。”孙小 姐道:“李先生是嘴里的热气,你是鼻子里的冷气。”辛楣在孙小姐背后鸿渐翻 白眼儿伸舌头。
向吉安去的路上,他们都恨汽车又笨又慢,把他们跃跃欲前的心也拖累了不 能自由,同时又怕到了吉安一场空,愿意这车走下去,走下去,永远在开动,永 远不到达,替希望留着一线生机。住定旅馆以后,一算只剩十来块钱,笑说:“ 不要紧,一会儿就富了。”向旅馆账房打听,知道银行怕空袭,下午四点钟后才 开门,这时候正办公。五个人上银行,一路留心有没有好馆子,因为好久没痛快 吃了。银行里办事人说,钱来了好几天了,给他们一张表格去填。辛楣向办事讨 过一支毛笔来填写,李顾两位左右夹着他,怕他不会写字似的。这支笔写秃了头 ,需要蘸的是生发油,不是墨水,辛楣一写一堆墨,李顾看得满心不以为然。那 办事人说:“这笔不好写,你带回去填得了。反正你得找铺保盖图章——可是, 我告诉你,旅馆不能当铺保的。”这把五人吓坏了,跟办事员讲了许多好话,说 人地生疏,铺保无从找起,可否通融一下。办事员表示同情和惋惜,可是公事公 办,得照章程做,劝他们先去找。大家出了银行,大骂这章程不通,骂完了,又 互相安慰说:“无论如何,钱是来了。”明天早上,辛楣和李梅亭吃几颗疲乏的 花生米,灌半壶冷淡的茶,同出门找本地教育机关去了。下午两点多钟,两人回 来,头垂头气丧,精疲力尽,说中小学校全疏散下乡,什么人都没找到,“吃了 饭再说罢,你们也饿晕了。”几口饭吃下肚,五人精神顿振,忽想起那银行办事 员倒很客气,听他口气,好像真找不到铺保,钱也许就给了,晚上去跟他软商量 罢。到五点钟,孙小姐留在旅馆,四人又到银行。昨天那办事员早忘记他们是谁 了,问明白之后,依然要铺保,教他们到教局去想办法,他听说教育局没有搬走 。大家回旅馆后,省钱,不吃东西就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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