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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11-25
心里已经复习了几千遍。我深恨发明不来一个新鲜飘忽的说法,只有我可以说,只有你可以听,我说过,我听过,这说法就飞了,过去现在和未来没有第二个男人好对第二个女人这样说。抱歉得很,对绝世无双的你,我只能用几千年经人滥用的话来表示我的情感。你允许我说那句话么?我真不敢冒味,你不知道我怎样怕你生气。
明天一早鸿渐吩咐周经理汽车夫送去,下午出银行就上唐家。洋车到门口, 看见苏小姐的汽车也在,既窘且怕。苏小姐汽车夫向他脱帽,说:“方先生来得 巧,小姐来了不多一会。”鸿渐胡扯道:“我路过,不过去了,”便转个弯回家 。想这是撒一个玻璃质的谎,又脆薄,又明亮,汽车夫定在暗笑。苏小姐会不会 大讲坏话,破人好事?但她未必知道自己爱唐小姐,并且,这半年来的事讲出来 只丢她的脸。这样自譬自慰,他又不担忧了。他明天白等了一天,唐小姐没信来 。后天去看唐小姐,女用人说她不在家。到第五天还没信,他两次拜访都扑个空 。鸿渐急得眠食都废,把自己的信背了十几遍,字字推敲,自觉并无开罪之处。 也许她要读书,自己年龄比她大八九岁,谈恋爱就得结婚,等不了她大学毕业, 她可能为这事迟疑不决。只要她答应自己,随她要什么时候结婚都可以,自己一 定守节。好,再写封信去,说明天礼拜日求允面谈一次,万事都由她命令。
当夜刮大风,明天小雨接大雨,一脉相延,到下午没停过。鸿渐冒雨到唐家 ,小姐居然在家;她微觉女用人的态度有些异常,没去理会。一见唐小姐,便知 道她今天非常矜持,毫无平时的笑容,出来时手里拿个大纸包。他勇气全漏泄了 ,说:“我来过两次,你都不在家,礼拜一的信收到没有?”
“收到了。方先生,”——鸿渐听她恢复最初的称呼,气都不敢透——“方 先生听说礼拜二也来过,为什么不进来,我那天倒在家。”
“唐小姐,”——也还她原来的称呼——“怎么知道我礼拜二来过?”
“表姐的车夫看见方先生,奇怪你过门不入,他告诉了表姐,表姐又诉我。 你那天应该进来,我们在谈起你。”
“我这种人值得什么讨论!”
“我们不但讨论,并且研究你,觉得你行为很神秘。”
“我有什么神秘?”
“还不够神秘么?当然我们不知世事的女孩子,莫测高深。方先生的口才我 早知道,对自己所作所为一定有很满意中听的解释。大不了,方先生只要说:‘ 我没有借口,我无法解释,’人家准会原谅。对不对?”
“怎么?”鸿渐直跳起来,“你看见我给你表姐的信?”
“表姐给我看的,她并且把从船上到那天晚上的事全告诉我。”
唐小姐脸上添了愤恨,鸿渐不敢正眼瞧她。
“她怎样讲?”鸿渐嗫嚅说;他相信苏文纨一定加油加酱,说自己引诱她、 吻她,准备据实反驳。
“你自己做的事还不知道么?”
“唐小姐,让我解释——”
“你‘有法解释’,先对我表姐去讲。”方鸿渐平日爱唐小姐聪明,这时候 只希望她拙口钝腮,不要这样咄咄逼人。“表姐还告诉我几件关于方先生的事, 不知道正确不正确。方先生现在住的周家,听说并不是普通的亲戚,是贵岳家, 方先生以前结过婚——”鸿渐要插嘴,唐小姐不愧是律师的女儿,知道法庭上盘 问见证的秘诀,不让他分辩——“我不需要解释,是不是岳家?是就好了。你在 外国这几年有没有恋爱,我不知道。可是你在回国的船上,就看中一位鲍小姐, 要好得寸步不离,对不对?”鸿渐低头说不出话——“鲍小姐走了,你立刻追求 表姐,直到——我不用再说了。并且,据说方先生在欧洲念书,得到过美国学位 ——”
鸿渐顿足发恨道:“我跟你吹过我有学位没有?这是闹着玩儿的。”
“方先生人聪明,一切逢场作戏,可是我们这种笨蛋,把你开的玩笑都得认 真——”唐小姐听方鸿渐嗓子哽了,心软下来,可是她这时候愈心疼,愈心恨, 愈要责罚他个痛快——“方先生的过去太丰富了!我爱的人,我要能够占领他整 个生命,他在碰见我以前,没有过去,留着空白等待我——”鸿渐还低头不—— “我只希望方先生前途无量。”
鸿渐身心仿佛通电似的发麻,只知道唐小姐在说自己,没心思来领会她话里 的意义,好比头脑里蒙上一层油纸,她的话雨点似的渗不进,可是油纸震颤着雨 打的重量。他听到最后一句话,绝望地明白,抬起头来,两眼是泪,像大孩子挨 了打骂,咽泪入心的脸。唐小姐鼻子忽然酸了。“你说得对。我是个骗子,我不 敢再辩,以后决不来讨厌。”站起来就走。
唐小姐恨不能说:“你为什么不辩护呢?我会相信你,”可是只说:“那么 再会。”她送着鸿渐,希他还有话说。外面雨下得正大,她送到门口,真想留他 等雨势稍杀再走。鸿渐披上雨衣,看看唐小姐,瑟缩不敢拉手。唐小姐见他眼睛 里的光亮,给那一阵泪滤干了,低眼不忍再看,机械地伸手道:“再会——”有 时候,“不再坐一会么?”可以撵走人,有时候“再会”可以挽留人;唐小姐挽 不住方鸿渐,所以加一句“希望你远行一路平安”。他回卧室去,适才的盛气全 消灭了,疲乏懊恼。女用人来告诉道:“方先生怪得很站在马路那一面,雨里淋 着。”他忙到窗口一望,果然鸿渐背马路在斜对面人家的篱笆外站着,风里的雨 线像水鞭子正侧横斜地抽他漠无反应的身体。她看得心溶化成苦水,想一分钏后 他再不走,一定不顾笑话,叫用人请他回来。这一分她好长,她等不及了,正要 分付女用人,鸿渐忽然回过脸来,狗抖毛似的抖擞身子,像把周围的雨抖出去, 开步走了。唐小姐抱歉过信表姐,气愤时说话太决绝,又担忧鸿渐失神落魄,别 给汽车电车撞死了。看了几次表,过一个钟头,打电话到周家问,鸿渐还没回去 ,她惊惶得愈想愈怕。吃过晚饭,雨早止了,她不愿意家里人听见,溜出门到邻 近糖果店借打电话,心乱性急,第一次打错了,第二次打过了只听对面铃响,好 久没人来接。周经理一家三口都出门应酬去了,鸿渐在小咖啡馆里呆坐到这时候 才回家,一进门用人便说苏小姐来过电话,他火气直冒,倒从麻木里苏醒过来, 他正换干衣服,电话铃响,置之不理,用人跑上来接,一听便说:“方少爷,苏 小姐电话。”鸿渐袜子没穿好,赤了左脚,跳出房门,拿起话筒,不管用听见不 听见,厉声——只可惜他淋雨受了凉,已开始塞鼻伤风,嗓子没有劲——说:“ 咱们已经断了,断了!听见没有?一次两次来电话干吗?好不要脸!你捣得好鬼 !我瞧你一辈子嫁不了人——”忽然发现对方早挂断了,险的要再打电话给苏小 姐,逼她听完自己的臭骂。那女用人在楼梯转角听得有趣,赶到厨房里去报告。 唐小姐听到“好不要脸”,忙挂上听筒,人都发晕,好容易制住眼泪,回家。
这一晚,方鸿渐想着白天的事,一阵阵的发烧,几乎不相信是真的,给唐小 姐一条条说破了,觉得自己可鄙可贱得不成为人。明天,他刚起床,唐家包车夫 送来一个纸包,昨天见过的,上面没写字,猜准是自己写给她的信。他明知唐小 姐不会,然而希她会写几句话,借决绝的一刹那让交情多延一口气,忙拆开纸包 ,只有自己的旧信。他垂头丧气,原纸包了唐小姐的来信,交给车夫走了。唐小 姐收到那纸包的匣子,好奇拆开,就是自己送给鸿渐吃的夹心朱古力糖金纸匣子 。她知道匣子里是自己的信,不愿意打开,似乎匣子不打开,自己跟他还没有完 全破裂,一打开便证据确凿地跟 他断了。这样痴坐了不多久——也许只是几秒 种——开了匣盖,看见自己给他的七封信,信封都破了,用玻璃纸衬补的,想得 出他急于看信,撕破了信封又手指笨拙地补好。唐小姐心里一阵难受。更发现盒 子底衬一张纸,上面是家里的住址跟电话号数,记起这是跟他第一次吃饭时自己 写在他书后空页上的,他剪下来当宝贝似的收藏着。她对了发怔,忽然想昨天他 电话里的话,也许并非对自己说的;一月前第一次打电话,周家的人误会为苏小 姐,昨天两次电话,那面的人一听,就知道是找鸿渐的,毫不问姓名。彼此决裂 到这个田地,这猜想还值得证实么?把方鸿渐忘了就算了。可是心里忘不了他, 好比牙齿钳去了,齿腔空着作痛,更好比花盆里种的小树,要连根拔它,这花盆 就得碎。唐小姐脾气高傲,宁可忍痛至于生病。病中几天,苏小姐天天来望她陪 她,还告诉她已跟曹元朗订婚,兴头上偷偷地把曹元朗求婚的事告诉她。据说曹 元朗在十五岁时早下决心不结婚,一见了苏小姐,十五年来的人生观像大地震时 的日本房屋。因此,“他自己说,他最初恨我怕我,想躲着我,可是——”苏小 姐笑着扭身不说完那句话。求婚是这样的,曹元朗见了面,一股怪可怜的样子, 忽然把一个丝绒盒子塞在苏小姐手里,神色仓皇地跑了。苏小姐打开,盒子里盘 一条金挂链,头上一块大翡翠,链下压一张信纸。唐小姐问她信上说些什么,苏 小姐道:“他说他最初恨我,怕我,可是现在——唉,你这孩子最顽皮,我不告 诉你。”唐小姐病愈姊妹姊夫邀她到北平过夏。阳历八月底她回上海,苏小姐恳 请她做结婚时的傧相。男傧相就是曹元朗那位留学朋友。他见唐小姐,大献殷勤 ,她厌烦不甚理他。他撇着英国腔向曹元朗说道:“Dash it! That girl is fo rget-me-not and touch-me-not in one, a red rose which has somehow turn ed in to the blue flower.”曹元朗赞他语妙天下,他自以为这句话会传到唐小 姐耳朵里。可是唐小姐在吃喜酒后第四天,跟她父亲到香港转重庆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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