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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11-25
这守活寡的逃妇几时有了个新老公(四)?
Jug! Jug!(五)污泥里——E fango e il mondo!(六)——夜莺歌唱(七 )……
鸿渐忙跳看最后一联:
雨后的夏夜,灌饱洗净,大地肥而新的,
最小的一棵草参加无声的呐喊:“Wir sind!”(三十)
诗后细注着字名的出处,什么李义山、爱利恶德(T.S. Eliot)、拷背延耳 (Tristan Corbiere)、来屋拜地(Leopardi)、肥儿飞儿(Franz Werfel)的 诗篇都有。鸿渐只注意到“孕妇的肚子”指满月,“逃妇”指嫦娥,“泥里的夜 莺”指蛙。他没脾胃更看下去,便把诗稿搁在茶几上,说:“真是无字无来历, 跟做旧诗的人所谓‘学人之诗’差不多了。这作风是不是新古典主义?”
曹元朗点头,说“新古典的”那个英文字。苏小姐问是什么一首,便看《拼 盘姘伴》一遍,看完说:“这题目就够巧妙了。一结尤其好;‘无声的呐喊’五 个字真把夏天蠢动怒发的生机全传达出来了。Tout y fourmille de vie,亏曹先 生体会得出。”诗人听了,欢喜得圆如太极的肥脸上泛出黄油。鸿渐忽然有个可 怕的怀疑,苏小姐是大笨蛋,还是撒谎精。唐小姐也那诗看了,说:“曹先生, 你对我们这种没有学问的读者太残忍了。诗里的外国字,我一个都不认识。”
曹元朗道:“我这首诗的风格,不认识外国字的人愈能欣赏。题目是杂拌儿 、十八扯的意思,你只要看忽而用这个人的诗句,忽而用那个人的诗句,中文里 夹了西文,自然有一种杂凑乌合的印象。唐小姐,你领略到这个拉杂错综的印象 ,是不是?”唐小姐只好点头。曹元朗脸上一圈圈的笑痕,像投了石子的水面, 说:“那就是捉摸到这诗的精华了,不必去求诗的意义。诗有意义是诗的不幸!”
苏小姐道:“对不住,你们坐一会,我去拿件东西来给产看。”苏小姐转了 背,鸿渐道:“曹先生,苏小姐那本《十八家白话诗人》再版的时候,准会添进 了你算十九家了。”
曹元朗道:“那决不会,我跟他们那些人太不同了,合不起来。昨天苏小姐 就对我说,她为了得学位写那本书,其实她并不瞧得起那些人的诗。”
“真的么?”
“方先生,你看那本书没有?”
“看过忘了。”鸿渐承苏小姐送了一本,只略翻一下,看十八家是些什么人。
“她序上明明引着Jules Tellier的比喻,说有个生脱发病的人去理发,那剃 头的对他说不用剪发,等不了几天,头毛压儿全掉光了;大部分现代文学也同样 的不值批评。这比喻还算俏皮。”
鸿渐只好说:“我倒没有留心到。”想亏得自己不要娶苏小姐,否则该也把 苏小姐的书这样熟读。可惜赵辛楣法文程度不够看书,他要像曹元朗那样,准会 得苏小姐欢心。
唐小姐道:“表姐书里讲的诗人是十八根脱下的头发,将来曹先生就像一毛 不拔的守财奴的那根毛。”
大家笑着,苏小姐拿了一只紫檀扇匣进来,对唐小姐做个眼色,唐小姐徽笑 点头。苏小姐抽开匣盖,取出一把雕花沉香骨的女用折扇,递给曹元朗道:“这 上面有首诗,请你看看。”
元朗摊开扇子,高声念了一遍,音调又像和尚施食,又像戏子说白。鸿渐一 字没听出来,因为人哼诗跟临死呓语二者都用乡音。元朗朗诵以后,又猫儿念经 的,嘴唇翻拍着默诵一,说:“好,好!素朴真挚,有古代民歌的风味。”
苏小姐有忸怩之色,道:“曹先生眼光真利害,老实说,那诗还过得去么?”
方鸿渐同时向曹元朗手里接过扇子,一看就心中作恶。好好的飞金扇 面上 ,歪歪斜斜地用紫墨水钢笔写着——
难道我监禁你?
还是你霸占我?
你闯进我的心,
关上门又扭上锁。
丢了锁上的钥匙,
是我,也许你自己。
从此无法开门,
永远,你关在我心里。
诗后小姐是:“民国二十六年秋,为文纨小姐录旧作。王尔恺。”这王尔恺 是个有名的青年政客,在重庆做着不大不上的官。两位小姐都期望地注视方鸿渐 ,他放下扇子,撇嘴道:“写这种字就该打手心!我从没看见用钢笔写的折扇, 他倒不写一段洋文!”
苏小姐忙道:“你不要管字的好坏,你看诗怎样?”
鸿渐道:“王乐恺那样热口做官的人还会做好诗么?我又不向他谋差使,没 有恭维歪诗的义务。”他没注意唐小姐向自己皱眉摇头。
苏小姐怒道:“你这人最讨厌,全是偏见,根本不配讲诗。”便把扇子收起 来。
鸿渐道:“好,好,让我平心静气再看一遍。”苏小姐虽然撅嘴说:“不要 你看了,”仍旧让鸿渐把扇子拿去。鸿渐忽然指着扇子上的诗大叫道:“不得了 !这首诗是偷来的。”
苏小姐铁青着脸道:“别胡说!怎么是偷的?”唐小姐也睁大了眼。
“至少是借的,借的外债。曹先生说它有古代民歌的风味,一点儿不错。苏 小姐,你记得么?咱们在欧洲文学史班上就听见先生讲起这首诗。这是德国十五 六世纪的民歌,我到德国去以前,跟人补习德文,在初级读本里又念过它,开头 说:‘我是你的,你是我的,’后面大意说:‘你已关闭,在我心里;钥匙遗失 ,永不能出。’原文字句记不得了,可是意思决不会开错。天下断没有那样暗合 的事。”
苏小姐道:“我就不记得欧洲文字史班上讲过这首诗。”
鸿渐道:“怎么没有呢?也许你上课的时候没留神,没有我那样有闻必录。 这也不能怪你,你们上的是本系功课,不做笔记只表示你们学问好;先生讲的你 们全知道了。我们是中国文学系来旁听的,要是课堂上不动笔呢,就给你们笑程 度不好,听不懂,做不来笔记。”
苏小姐说不出话,唐小姐低下头。曹元朗料想方鸿渐认识的德文跟自己差不 多,并且是中国文学系学生,更不会高明——因为在大学里,理科学生瞧不起文 科学生,外国语文系学生瞧不起中国文学系学生,中国文学系学生瞧不起哲学系 学生,哲学系学生瞧不起社会学系学生,社会学系学生瞧不起教育系学生,教育 系学生没有谁可以给他们瞧不起了,只能瞧不起本系的先生。曹元朗顿时胆大说 :“我也知道这诗有来历,我不是早说士代民歌的作风么?可是方先生那种态度 ,完全违反文艺欣赏的精神。你们弄中国文学的,全有这个‘考据癖’的坏习气 。诗有出典,给识货人看,愈觉得滋味浓厚,读着一首诗就联想到无数诗来烘云 托月。方先生,你该念念爱利恶德的诗,你就知道现代西洋诗人的东西,也是句 句有来历的,可是我们并不说他们抄袭。苏小姐,是不是?”
方鸿渐恨不能说:“怪不得阁下的大作也是那样斑驳陆离。你们内行人并不 以为厅怪,可是我们外行人要报告捕房捉贼起赃了。”只对苏小姐笑道:“不用 扫兴。送给女人的东西,很少是真正自己的,拆穿了都是借花献佛。假如送礼的 人是个做官的,那礼物更不用说是旁人身上剥削下来的了。”说着,奇怪唐小姐 可以不甚理会。
苏小姐道:“我顶不爱听你那种刻薄话。世界上就只你方鸿渐一个人聪明!”
鸿渐略坐一下,瞧大家讲话不起劲,便告辞先走,苏小姐也没留他。他出门 后浮泛地不安,知道今天说话触了苏小姐,那王尔恺一定又是个她的爱慕者。但 他想到明天是访唐小姐的日子,兴奋得什么都忘了。
明天方鸿渐到唐家,唐小姐教女用人请他在父亲书房里坐。见面以后就说: “方先生,你昨天闯了大祸,知道么?”
方鸿渐想一想,笑道:“是不是为了我批评那首诗,你表姐跟我生气?”
“你知道那首诗是谁做的?”她瞧方鸿渐瞪着眼,还不明白——“那首诗就 是表姐做的,不是王乐恺的。”
鸿渐跳起来道:“呀?你别哄我,扇子上不是明写着‘为文纨小姐录旧作’ 么?”
“录的说是文纨小姐的旧作。王尔恺跟表伯有往来,还是赵辛楣的上司,家 里有太太。可是去年表姐回国,他就讨好个不休不歇,气得赵辛楣人都瘦了。论 理,肚子里有大气,应该人膨胀得胖些,你说对不对?后来行政机关搬进内地, 他做官心,才撇下表姐也到里头去了。赵辛楣不肯到内地,也是这个缘故。这扇 子就是他送给表姐的,他特请了一个什么人雕刻扇骨子上的花纹,那首诗还是表 姐得意之作呢。”
“这文理不通的无聊政客,扇子上落的款不明不白,害我出了岔子,该死该 死!怎么办呢?”
“怎么办呢?好在方先生口才好,只要几句话就解释开了。”
鸿渐被赞,又得意,又谦逊道:“这事开得太糟了,怕不容易转圜。我回去 赶快写封信给你表姐,向她请罪。”
“我很愿意知道这封信怎样写法,让我学个乖,将来也许应用得着。”
“假使这封信去了效果很好,我一定把稿子抄给你看。昨天我走了以后,他 们骂我没有?”
“那诗人说了一大堆话,表姐倒没有讲什么,还说你国文很好。那诗人就引 他一个朋友的话,说现代人要国文好,非研究外国文学不可;从前弄西洋科学的 人该通外国语文,现在中国文学的人也该先精通洋文。那个朋友听说不久要回国 ,曹元朗要领他来见表姐呢。”
“又是一位宝贝!跟那诗人做朋友的,没有好货。你看他那首什么《拼盘姘 伴》,简直不知所云。而且他并不是老实安分的不通,他是仗势欺人,有恃无恐 的不通,不通得来头大。”
“我们程度幼稚,不配开口。不过,我想留学外国有名大学的人不至于像你 所说那样糟罢。也许他那首诗是有意开玩笑。”
“唐小姐,现在的留学跟前清的科举功名一样,我父亲常说,从前人不中进 士,随你官做得多么大,总抱着终身遗憾。留了学也可以解脱这种自卑心理,并 非为高深学问。出洋好比出痘子,出痧子,非出不可。小孩子出过痧痘,就可以 安全长大,以后碰见这两种毛病,不怕传染。我们出过洋,也算了了一桩心愿, 灵魂健全,见了博士硕士们这些微生虫,有抵抗力来自卫。痘出过了,我们就把 出痘这一回事忘了;留过学的人也应说把留学这事了。像曹元朗那种念念不忘是 留学生,到处挂着牛津剑桥的幌子,就像甘心出天花变成麻子,还得意自己的脸 像好文章加了密圈呢。”
唐小姐笑道:“人家听了你的话,只说你嫉妒他们进的大学比你进的有名。”
鸿渐想不出话来回答,对她傻笑。她倒愿意他有时对答不来,问他道:“我 昨天有点奇怪,你怎会不知道那首诗是表姐做的。你应该看过她的诗。”
“我和你表姐是这一次回国船上熟起来的,时间很短。以前话都没有谈过。 你记得那一天她讲我在学校里的外号是‘寒暑表’么?我对新诗不感兴趣,为你 表姐的缘故而对新诗发生兴趣,我觉得犯不着。”
“哼,这话要给她知道了——”
“唐小姐,你听我说。你表姐是个又有头脑又有才学的女人,可是——我怎 么说呢?有头脑有才学的女人是天生了教笨的男人向她颠倒的,因为他自己没有 才学,他把才学看得神秘,了不得,五体投地的爱慕,好比没有钱的穷小姐对富 翁的崇拜——”
“换句话说,像方先生这样聪明,是喜欢目不识丁的笨女人。”
“女人有女人的特别的聪明,轻盈活泼得跟她的举动一样。比了这种聪明, 才学不过是沉淀渣滓。说女人有才学,就仿佛赞美一朵花,说它在天平上称起来 有白菜番薯的斤两。真聪明的女人决不用功要做成才女,她只巧妙的偷懒——”
唐小姐笑道:“假如她要得博士学位呢?”
“她根本不会想得博士,只有你表姐那样的才女总要得博士。”
“可是现在普通大学毕业亦得做论文。”
“那么,她毕业的那一年,准有时局变动,学校提早结束,不用交论文,就 送她毕业。”
唐小姐摇头不信,也不接口,应酬时小意几献殷勤的话,一讲就完,经不起 再讲;恋爱时几百遍讲不厌、听不厌的话,还不到讲的程度;现在所能讲的话, 都讲得极边尽限,礼貌不容他昧越分。唐小姐看他不作声,笑道:“为什么不说 话了?”他也笑道:“咦,你为什么不说话了?”唐小姐告诉他,本乡老家天井 里有两株上百年的老桂树,她小时候常发现树上成群聒噪的麻雀忽然会一声不响 ,稍停又忽然一齐叫起来,人谈话时也有这景象。
方鸿渐回家路上,早有了给苏小姐那封信的腹稿,他觉得用文言比较妥当, 词意简约含混,是文过饰非轻描淡写的好工具。吃过晚饭,他起了草,同时惊骇 自己撒谎的本领会变得这样伟大,怕这玩笑开得太大了,写了半封信又搁下笔。 但想到唐小姐会欣赏,会了解,这谎话要博她一笑,他又欣然续写下去里面说什 么:“昨天承示扇头一诗,适意有所激,见名章隽句,竟出诸伧夫俗吏之手,惊 极而恨,遂厚诬以必有蓝本,一时取快,心实未安。叨大知爱,或勿深责。”
信后面写了昨天的日期,又补两行道:
“此书成后,经一日始肯奉阅,当曹君之面而失据败绩,实所不甘。恨恨! 又及。”写了当天的日期。他看了两遍,十分得意;理想中倒不是苏小姐读这封 信,而是唐小姐读它。明天到银行,交给收发处专差送去。傍晚回家,刚走到卧 室门口,电话铃响。顺手拿起听筒说:“这儿是周家,你是什么地方呀?”只听 见女人声答道:“你猜猜看,我是谁?”鸿渐道:“苏小姐,对不对?”
“对了。”清脆的笑声。
“苏小姐,你收到我的信没有?”
“你肯原谅我,我不能饶恕我自己。”
“吓,为了那种小事得着这样严重么?我问你,你真觉得那首诗好么?”
方鸿渐竭力不让脸上的笑漏进说话的声音里道:“我只恨这样好诗偏是王尔 恺做的,太不公平了!”
“我告诉你,这首诗并不是王尔恺做的。”
“那么,谁做的?”
“是我做着玩儿的。”
“呀!是你做的?我真该死!”方鸿渐这时亏得通的是电话而不是电视,否 则他脸上的快乐跟他声音的惶怕相映成趣,准会使苏小姐猜疑。
“你说这首诗有蓝本也不冤枉。我在一本谛尔索(Tirsot)收集的法国古跳 舞歌里,看见这个意思,觉得新鲜有趣,也仿做一首。据你讲,德文里也有这个 意思。可见这是很平常的话。”
“你做得比文那首诗灵活。”
“你别当面奉承我,我不相信你的话!”
“这不是奉承的话。”
“你明天下午来不来呀?”
方鸿渐忙说“来”,听那面电话还没挂断,自己也不敢就挂断。
“你昨天说,男人不把自己东西给女人,是什么意思呀?”
方鸿渐陪笑说:“因为自己东西太糟了,拿不出手,不得已只能借旁的好东 西来贡献。譬如请客,家里太局促,厨子手段太糟,就不得不上馆子,借它的地 方跟烹调。”
苏小姐格格笑道:“算你有理,明天见。”方鸿渐满头微汗,不知道急出来 的,还是刚到家里,赶路的汗没有干。
那天晚上方鸿渐就把信稿子录出来,附在一封短信里,寄给唐小姐。他恨不 能用英文写信,因为文言信的语气太生分,白话信的语气容易变成讨人厌的亲热 ;只有英文信容许他坦白地写“我的亲爱的唐小姐”、“你的极虔诚的方鸿渐” 。这些西文书函的平常称呼在中文里就剌眼肉麻。他深知自己写的其文富有黄国 人言论自由和美国人宣言独立的精神,不受文法拘束的,不然真想仗外国文来跟 唐小姐亲爱,正像政治犯躲在外国租界里活动。以后这一个多月里,他见了唐小 姐七八次,写给她十几封信,唐小姐也回了五六封信。他第一次到唐小姐的信, 临睡时把信看一遍,搁在枕边,中夜一醒,就开电灯看信,看完关灯躺好,想想 信里的话,忍不住又开灯再看一遍。以后他写的信渐渐变成一天天的随感杂记, 随身带到银行里,碰见一桩趣事,想起一句话,他就拿笔在纸上跟唐小姐切切私 语,有时无话可说,他还要写,例如:“今天到行起了许多信稿子,到这时候才 透口气,伸个懒腰,a-a-a-ah!听得见我打呵欠的声音么?茶房来请午饭了,再 谈。你也许在吃饭,祝你‘午饭多吃口,活到九千九百九十九’;”又如:“这 封信要寄给你了,还想写几句话。可是你看纸上全写满了,只留这一小方,刚挤 得进我心里那一句话,它还怕羞不敢见你的面呢。哎哟,纸——”写信的时候总 觉得这是慰情聊胜于无,比不上见面,到见了面,许多话倒竿不出来,想还不如 写信。见面有瘾的;最初,约着见一面就能使见面的前后几天都沾着光,变成好 日子。渐渐地恨不能天天见面了;到后来,恨不能刻刻见面了。写好信发出,他 总担心这信像支火箭,到落地时,火已熄了,对方收到的只是一段枯炭。
唐小姐跟苏小姐的来往也比从前减少了,可是方鸿渐迫于苏小姐的恩威并施 ,还不得不常向苏家走动。苏小姐只等他正式求爱,心里怪他太浮太慢。他只等 机会向她声明并不爱她,恨自己心肠太软,没有快刀斩乱丝的勇气。他每到苏家 一次,出来就懊悔这次多去了,话又多说了。他渐渐明白自己是个西洋人所谓“ 道义上的懦夫”,只怕唐小姐会看破了自己品格上的大弱点。一个星期六下午他 请唐小姐喝了茶回家,看见桌子上赵辛楣明天请吃晚饭的帖子,大起惊慌,想这 也许是他的订婚喜酒,那就糟了,苏小姐更要爱情专注在自己身上了。苏小姐打 电话来问他收到请帖没有,说辛楣托她转邀,还叫他明天上午去谈谈。明天苏小 姐见了面,说辛楣请他务必光临,大家叙叙,别无用意。他本想说辛楣怎会请到 自己,这话在嘴边又缩回去了;他现在不愿再提起辛楣对自己的仇视,又加深苏 小姐的误解。他改口问有没有旁的客人。苏小姐说,听说还有两个辛楣的朋友。 鸿渐道:“小胖子大诗人曹元朗是不是也请在里面?有他,菜也可以省一点;看 见他那个四喜丸子的脸,人就饱了。”
“不会有他罢。辛楣不认识他,我知道辛楣跟你一对小心眼儿,见了他又要 打架,我这儿可不是战场,所以我不让他们两人碰头。元朗这人顶有意思的,你 全是偏见,你的心我想也偏在夹肢窝里。自从那一次后,我也不让你和元朗见面 ,免得冲突。”
鸿渐本想说:“其实全没有关系,”可是在苏小姐抚爱的眼光下,这话不能 出口。同时知道到苏家来朝参的又添了个曹元朗,心放了许多。苏小姐忽然问道 :“你看赵辛楣这人怎么样?”
“他本领比我大,仪表也很神气,将来一定得意。我看他倒是个理想的—— 呃——人。”
假如上帝赞美魔鬼,社会主义者歌颂小布尔乔亚,苏小姐听了也不会这样惊 奇。他准备鸿渐嘲笑辛楣,自己主持公道,为辛楣辩护。他便冷笑道:“请客的 饭还没到口呢,已经恭维主人了!他三天两天写信给我,信上的话我也不必说, 可是每封信都说他失眠,看了讨厌!谁叫他失眠的,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又不是 医生!”苏小姐深知道他失眠跟自己大有关系,不必请教医生。
方鸿渐笑道:“《毛诗》说:‘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他写这种信,是地道中国文化的表现。”
苏小姐瞪眼道:“人家可怜,没有你这样运气呀!你得福不知,只管口轻薄 取笑人家,我不喜欢你这样。鸿渐,我希望你做人厚道些,以后我真要好好的劝 劝你。”
鸿渐吓得哑口无言。苏小姐家里有事,跟他约晚上馆子里见面。他回到家整 天闷闷不乐,觉得不能更延宕了,得赶快表明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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